陳子錕足足用了三天時間才從朱利安這個角色里擺脫出來,頭兩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腦子里總是浮現出天津碼頭上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輪,姚小姐梨花帶雨的嬌顏,還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吻。
每當這時,陳子錕就會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有一次咂嘴的時候被杏兒看見,好奇的問他,你吃了什么好東西,干嘛總是咂嘴呢?當場把陳子錕搞了個大紅臉。
姚小姐給的鈔票花花綠綠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還有英鎊和美元,一英鎊能換七塊半大洋,一美元能換三塊大洋,這些錢折合起來起碼有三四百塊錢,陳子錕托小順子去匯豐銀行和花旗銀行把外幣都兌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輛洋車和一些家當,紫光車廠的規模越來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飾,他卻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期待著有一天能物歸原主。
聽小順子說,姚小姐這幾天都在六國飯店出現過,陳子錕不禁有些替她擔心,但是轉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長的千金,什么事情解決不了,還用的著自己一個苦力操心么。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天陳子錕都會去石駙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靜,可是從沒有等到過她,自從焰火晚會后,林小姐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乖在家溫習功課,陳子錕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媽告密事發,林先生狠狠罵了女兒一頓,罰她整個寒假不許出門。
盡管如此,陳子錕還是點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靜候一段時間,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歸忙著應酬各種飯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這樣一號人物,但看門的張伯卻是每天嚴陣以待,手握著大掃帚時刻準備把這個心懷不軌的車夫打將出去。
又白等了一個上午,陳子錕悻悻拉著車準備離去,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喊:“洋車。”
回頭一看,正是北大圖書館的李主任。
李大釗也認出了陳子錕,和藹的笑道:“是小陳啊,你這是剛回來還是要出去?”
陳子錕道:“李先生,我已經不在林府拉車了。”
“哦,那現在?”
“在車廠拉車。”
李大釗似乎頗感興趣,抬腿上車,繼續和陳子錕閑聊,問他一個月要向車廠交多少份子錢,自己能余下多少,夠不夠吃飯什么的,陳子錕這些日子來在街頭巷尾和拉車的伙計們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車就是混個嚼谷,趁年輕還能多掙兩個,別看現在拉著車子跑得快,將來指不定一頭栽在路上就沒了。”
李大釗感慨道:“拉洋車不需要本錢,不需要技術,失去土地的農民和破產的城市平民都去從事這個行業,僧多粥少,哪里能賺到什么錢,不如這樣,每天上班時間你到胡同口來拉我,下班時間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給你結算,你看怎么樣?”
陳子錕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我按時接送你,要是來不及,就讓朋友來替我。”
李大釗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邊走一邊聊,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宅子外,李大釗下車道:“你在這里等我。”
“好嘞,我等著您。”陳子錕把洋車放在照壁旁避風處,坐下歇息。
片刻之后,又一輛洋車駛來,車上一位西裝客人,付了車資匆匆進門,陳子錕認得他,來人正是北大文科長陳獨秀。
“這兒是誰的府邸?”陳子錕抬頭看看大門,上面有個木牌,上寫二字:蔡宅。
半個時辰后,李大釗和陳獨秀一臉憤然的出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長袍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
陳子錕趕緊站起身來,用毛巾撣了撣車座,等著李先生上車,蔡元培和李陳二人低聲交代道:“這是梁啟超從巴黎發來的電報,林長民親自轉呈給我的,你們要盡快傳播開來,讓學生們都知道和會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見陳子錕,便展顏笑道:“這位工友,我們又見面了。”
李大釗道:“蔡校長認識他?”
蔡元培道:“當然認識,劉師培和辜鴻銘的弟子么,不過兩位老師很有意見哦,說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曠課情況嚴重。”
陳子錕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釗替他答道:“每天少拉兩個小時的活兒,對一個車夫來說,損失是極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學幾個字能彌補過來的。”
蔡元培深以為然,嘆道:“守常對勞工階層的生計問題研究的很透徹啊。”
一陣寒風吹來,蔡元培笑道:“有事我們明天再說,恕不遠送。”
陳獨秀和李大釗上了車,陳子錕拉起洋車邁開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離去,看著陳子錕彎腰拉車的樣子,他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來到北大紅樓,陳李二人下了車,李大釗道:“進來歇歇腳再走吧。”
陳子錕欣然同意,隨著二人進了紅樓,雖是寒假時期,依然有不少學生滯留在學校里看書學習,走廊里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學生看到陳獨秀和李大釗進來,頓時高呼起來:“同學們,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陳李二人快步進了圖書館,學生們迅速將二人圍起來,熱切的討論著時局問題,陳子錕蹲在暖氣邊,從懷里拿出兩個窩頭在暖氣片上烤著,就聽見人群中傳來什么“威爾遜總統”,“十四條聲明”之類的字眼,大學生們一個個亢奮不已,如同打了雞血一般。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毛助理員正站在梯子上,拿雞毛撣子清掃著書架上的灰塵,長衫上有幾個補丁,針腳很粗,看來是自己縫補的。
等毛助理員下了梯子,陳子錕招呼道:“毛老兄,吃了么?”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卻嘰里咕嚕的響了起來,他頓時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這會兒又餓了。”
陳子錕遞了一個窩頭給他:“拿著。”
毛助理遲疑了一下,接過窩頭說聲謝謝,端過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滿了熱水遞給陳子錕:“喝點開水。”
兩人就這樣蹲在暖氣邊吃著窩頭,喝著白開水,陳子錕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們一起討論時局?”
毛助理搖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和他們沒什么好談的。”
陳子錕問:“他們在說什么事情?”
毛助理道:“他們在討論巴黎和會的事情,小陳啊,我問你一個問題,森林里有一群狼蟲虎豹,專門以弱小動物為食,有一天新來了一頭獅子,說我不吃小動物,還要幫你們這些小動物撐腰。”
話沒說完,陳子錕就撇嘴道:“獅子忽悠他們呢,他不吃小動物咋活?難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對,連你都明白的道理,這些北大學子卻不明白,把希望寄托在那頭新來的獅子身上,你說可笑不可笑,這樣的人,我和他們又有什么好談的。”
陳子錕伸出大拇指贊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著搖搖頭,低頭吃窩頭。
“我說,你也該找個媳婦了,瞧你這手藝差的。”陳子錕岔開了話題,指著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補丁說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著補丁,臉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紅暈,是啊,陳工友又怎么會知道,這些補丁出自開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個月就要離開北京了。”毛助理道。
“為啥,工作不如意?”陳子錕問道。
“雖然每月只有八塊錢,但對一個單身漢來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是覺得北京已經不適合我的發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邊開創屬于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閃著深邃的光芒,輕輕握緊了拳頭。
“快吃,都涼了。”陳子錕喝著開水咬著窩頭,沒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壯志。
小憩片刻,陳子錕抖擻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別,出門拉車正要離去,看到徐二蹲在墻角正拿著鋼筆頭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臉上還卡了一副眼鏡,不過仔細一看,只是個沒鏡片的眼睛架子。
陳子錕悄悄走過去,一把搶過徐二手里的小本子,大聲念著上面的字:“貓捕鼠,犬守門,人無職業,不如貓犬。我想和翠蓮困覺,……哈哈哈,徐二,翠蓮是哪個?”
徐二滿臉通紅,撲過來搶陳子錕手里的小本子,他個子矮,跳起來都搶不到,急的大叫:“姓陳的,把本子還我!”
陳子錕哈哈大笑,把他戲弄夠了才將本子丟回去,拉著洋車揚長而去,不過心里卻暗暗吃驚,徐二這小子居然能認識這么多字,看來自己要奮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當即他就跑到劉師培家,劉教授見他隔了這么久才登門,微有不悅,問他道:“我給你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看完了?”
陳子錕這些天根本沒摸書本,卻撒謊道:“看完了。”
劉師培任教多年,豈能看不出他在撒謊,咳嗽了幾聲,冷笑道:“那好,我給你一張試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試題,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來了。”
說完拿了一張試卷考他,陳子錕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上面的漢字他倒是都認識,但是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撓腮半天,忽然靈光一閃,眼前這些試題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腦海里預存著一般,他下筆如有神,刷刷刷將試卷填完,連帶著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劉師培拿過試卷一看,暗暗稱奇,說道:“這是上海私立中學國文畢業試題,你竟然全都答了出來,還做出這么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來,看來你的記憶是恢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