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子錕第一次照相,熊希齡讓管家帶著他在前門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館,站在樓臺亭閣布景之中,面對一臺巨大的照相機,陳子錕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師傅的指導下戴上假西裝領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師傅把頭埋進黑布里,一按快門,“噗”的一聲,鎂光燈發出刺眼的光芒,蒸騰起一團白煙,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據交給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類事情自有他們負責,陳子錕徑自廠,來到后院,只見半個院子里都堆滿了成卷的鐵絲紗網,進了正房,趙大海兩口子正坐著喝茶呢。
“大海哥來了,您坐著別起來,你傷沒好利索。”陳子錕招呼道。
趙大海還是站了起來:“大錕子,你小看大海哥了,這點傷算什么,早就活蹦亂跳了。”說著還拍了拍胸脯,扎了個馬步打了兩拳,果然是依舊虎虎生風。
陳子錕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結實,跟火車頭似的,好了,閑話不多說,你們兩口子最近要是得閑,幫我個忙。”
“客氣個啥,有話就說。”大海媳婦也是個爽快人,快人快語。
“我院子里堆得那些東西都看見了吧,那是我讓他們從東安市場里收來的,過兩天這些東西就得漲價,到時候咱們就出手賺他一筆。”
趙大海納悶道:“不就是些鐵紗網么,這東西市面上常見的很,難道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陳子錕道:“天機不可泄露,總之你們幫我繼續收購就是,能買多少是多少。”
趙大海道:“鐵紗網是夏天防蚊蠅常用,現在市面上雖然常見,但季節不對,商家肯定不會壓太多的貨物,但是想買光全城的鐵紗網,我估摸著也得大幾百,上千塊錢。大錕子,你能拿出這么多?”
陳子錕道:“我是拿不出來,所以讓薛大叔把洋車都拉到當鋪了當了。”
“當了?”趙大海兩口子不約而同的喊道,大錕子做事總是讓人震驚,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婦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時她覺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夠沒譜的了,這回總算是有個人比他還沒譜了。
趙大海也是這么想的,把洋車當給當鋪,雖然能周轉一些現錢,但贖回的時候貼水可不少,大錕子既然有膽子這么多,證明他一定有必勝的把握。
“好,我幫你。”趙大海兩口子對視一眼,答應下來。
這兩天,陳子錕一直在忙于收購鐵紗網的事情,他發動了紫光車廠所有的車夫和自己能調動的所有人手,將北京市面上的鐵紗網一掃而空,正如趙大海預測的那樣,由于季節原因,鐵紗網的存貨并不多,不過也費了陳子錕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車全當了都不夠,為了給他湊錢,趙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銀殼懷表也送進了當鋪。
經過一番收購,紫光車廠前后院都堆滿了鐵紗網,陳子錕又買了一大堆木料和幾筐子鐵釘,帶著大伙兒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工活,制紗窗框子,分門框和窗框兩種,木頭框子繃上鐵紗網,工藝雖然簡單,但是工作量實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車夫動員了之外,陳子錕把大雜院的鄰居們也都拉來了。
往日寂靜的院子變成了喧鬧的工廠,鋸木聲,砸釘聲匯成一首勞動交響樂,在陳子錕的協調組織下,大伙兒分成不同的班組,有的裁剪鐵紗網,有的鋸木頭條,有的砸釘,形成生產線之后勞動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還有強大的后勤組給大家做飯燒茶,每頓不是肉餡餃子就是白面饅頭燉肉,杏兒拎著茶壺到處招呼,渴了喝水啊,別累著。
陳子錕從外面回來,剛踏進院子,忽然一個小男孩拎著小錘從面前經過,差點絆倒,被陳子錕一把拉住:“狗剩,你干啥呢。”
狗剩是趙大海六歲半的兒子,嘻嘻笑道:“我幫爹干活呢。”
“兒子,你又調皮了。”趙大海走過來將兒子抗在了肩上,回望堆積如山的紗窗框子,有些擔憂的說道:“大錕子,你下的本錢可不小啊,萬一……”
“呵呵,沒有萬一,你看。”陳子錕將手中的《晨報》遞給趙大海,上面黑色標題非常醒目“京師衛生局公用廁所暫行規則出臺”
“哎呀,大錕子你是神仙啊,未卜先知!”趙大海一目十行瀏覽完,不禁驚嘆起來,報紙上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師衛生當局對全市官茅房展開強制性的衛生維護,包括增設鐵紗網門窗防止蚊蠅滋生,噴灑消毒藥水,定期清理、專人維護等,為方便起見,維護責任人的劃分按照糞業舊例處置,也就是說,這筆錢的開支要算在那些糞閥頭上。
陳子錕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這個規則就是我制定的,雖然衛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體條款基本都沒變,我尋思著趁這個機會給大家撈點實惠的,就自作主張了,為防消息走漏,所以瞞著大伙兒,您可別見怪。”
“你小子,有一套。”趙大海興奮的在陳子錕肩膀上錘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紗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這回可以大賺一票了。
報紙刊登了暫行規則之后,除了于德順把這個當成一回事,別的糞業老板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過報紙卻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各階層紛紛表示強烈支持,有大學教授還在報紙上刊登詩文,聲稱街頭巷尾的官茅房是“美麗北京身上的一顆毒瘤”。據說徐世昌大總統也發了話,指示一定要辦好衛生。
衛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決心要把這事兒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這時,糞業老板們才醒悟過來,慌忙置辦各種衛生器材,什么鐵紗網,蠅拍子、石灰粉、消毒藥水,可這些東西全部一夜之間漲了價,尤其是防蚊蠅的鐵紗網,更是在北京市面上絕跡了,拿著白花花的大洋都買不到。
這可要了親命了,雖說鐵紗網不是啥值錢的玩意,可北京城內外都沒有生產這個的工廠,要訂貨只有去漢口和上海的工廠,那還怎么來得及,人家衛生局可發了話的,你干不好就別干,自有大把的人等著來承包糞道呢,比如于記就干的不賴……
危機感來了,糞老板們到處求購這些救命的貨物,還真被他們找著了,宣武門內一家車廠專賣鐵紗窗,鐵紗門,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門窗規格,一律硬木條子釘鐵紗網,質量過硬的很,鐵紗門上還附帶一條彈力十足的舊洋車膠皮內胎,可以自動關門。
幾乎是一夜之間,紫光車廠制作的所有紗門紗窗全都銷售一空,連帶著囤積的鐵紗網的邊角料都賣的精光,不僅本錢收回來了,還大大賺了一筆,當鋪里的洋車和懷表都贖回了,陳子錕還給每個參與幫忙的人都發了一個大紅包,連狗剩都沒拉下。
車夫們領了錢,歡天喜地的去找個小飯鋪喝酒去了,杏兒一家人平時都沒個正經營生,這回靠給陳子錕幫忙賺了不少錢,每人都領了一個厚厚的紅包,陳三皮的酒錢有了,果兒的書本費也有著落了,杏兒娘倆更是高興的合不攏嘴。
“大錕子,房子也有了,家業也有了,該成個家了。”杏兒娘說道。
一旁的杏兒臉偷偷的紅了。
“我還年輕,不急。”陳子錕沒心沒肺的說道。
杏兒一跺腳,走了,杏兒娘嘆口氣,母女連心,她當然知道女兒的心思,說實話大錕子這小伙確實不錯,除了沒爹沒娘之外,樣樣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會賺錢,這樣的好女婿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錕子對杏兒并沒有那種意思。
這事兒急不得,慢慢來吧,女追男隔層紗,將來有的是機會,杏兒娘滿懷信心。
第二天,熊希齡忽然派管家請陳子錕過去,陳子錕回屋拿了一個包袱就跟著管家過去了。
來到熊府客廳,熊希齡今天的臉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說:“坐吧。”
陳子錕大馬金刀的坐下,雙目炯炯:“熊老叫我來,可是為了糞業改革之事?”
“那件事,暫且不用提了,我今日接到警察廳的電話,說是有人囤積居奇,打著我的名義做投機生意。”熊希齡的語氣中隱隱有一絲惋惜,一絲憤怒。
陳子錕笑了:“此乃無稽之談,我早就料到會有宵小之輩做此下作之事。”
熊希齡道:“你這幾天掃盡北京鐵紗網,又招了一批工人連夜趕制紗窗紗門,借公廁管理規則出臺之機牟取暴利,這難道都是假的不成?”
陳子錕鎮定無比:“都是真的。”
“唉……你讓老夫很是失望啊。”熊希齡端起了茶碗,不愿多說什么了。
管家在門口高喊一聲:“送客”
陳子錕卻并未識趣的離開,而是哈哈大笑起來。
熊希齡奇道:“你因何發笑?”
陳子錕道:“我笑熊老一世英名,卻被宵小蒙蔽了雙眼。”
熊希齡更加奇怪了:“此話怎講?”
陳子錕道:“我是囤積了,但并未居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北京的環境衛生和底層百姓的生計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