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熊府,當面向熊希齡致謝,借車的時候,他并未有一絲隱瞞,直說有個朋友犯了案子被通緝,需要借助熊老的名望做掩護才能逃出北京,熊希齡也是個性情中人,問都不問一句就答允了。
見陳子錕前來道謝,熊希齡笑問:“貴友安然無恙乎?”
陳子錕道:“托熊老的福,已經安全離開北京。”
熊希齡點點頭,“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陳子錕起身告辭,管家送他出去,回來之后問道:“老爺,你怎么不問問他幫他的是什么人,萬一是江洋大盜,那咱們豈不是被連累了。”
熊希齡捋著胡子,頗為自得地笑道:“君子之交,爾等凡夫俗子又豈能理解。”
從熊府出來,陳子錕直奔宣武門外柳樹胡同大雜院,所有人都聚在這兒商量搭救趙大海的事情,大海爹娘愁眉不展,媳婦躲在屋里哭個不停,小兒子倒是一滴眼淚不掉,像個小男子漢。
一問才知道,今天大伙兒去看守所探監,警察說趙大海是要犯,不許探視,也不許送鋪蓋被臥,薛平順當過巡警,知道看守所的規矩和內幕,用閻王殿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那里當差的是一幫前清留下來的獄卒,欺壓犯人的本事可不一般,就連死刑犯都逃不過他們的盤剝,如果不送點好處的話,他們會串通劊子手多砍幾刀,讓死刑犯臨死也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一般犯人,那盤剝的手段就更多了,隨身物品全部是要沒收的,等你出來的時候自然就全沒了,在押期間,伙食被褥都要家里提供,當然不一定會到犯人手里,好吃好喝全都孝敬到位了,這幫老爺才會考慮給犯人換一個朝陽、或者干燥點的牢房,總之他們有的是辦法讓你心甘情愿的掏錢。
這回居然不讓探監,說明馬老五事先打過招呼,要讓趙大海在里面受罪,所以趙家人和鄰居們都很擔憂,看守所這種魔窟,再強壯的漢子進去也會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海這回落難,不死也要托脫層皮了。
陳子錕帶來了好消息,馬老五已經被撤職查辦,大院里頓時一陣騷動,薛大叔拿煙袋磕磕鞋底,道:“走,探監去。”
探監隊伍由大海媳婦,狗剩,薛平順和陳子錕組成,背著鋪蓋卷,到胡同口買了兩罐五十支裝的中檔香煙,又買了一些熟牛肉、醬肘子之類的肉食,這才奔著看守所去了。
馬老五被撤職查辦的事情傳的很快,看守所這邊已經得到消息,這幫家伙勢利的很,五爺交代的話頓時就不作數了,當然嘴上還是不松口,說什么趙大海是上面交代要嚴管的要犯,不許探視。
薛平順好話說盡,獄卒們收了香煙,又勒索了幾塊大洋之后,一個面目猙獰的家伙才拎著一串鑰匙,帶他們前去探視。
看守所沿用的是前清的牢房,潮濕低矮的地牢,暗無天日,兩旁的牢房里黑洞洞的,隱約看得見地上鋪著茅草,犯人們蜷縮在角落里,蓬頭垢面不成人形,有些犯人從光緒年間就蹲在這里,既不轉正規監獄,也不釋放,就這樣在看守所里等死。
趙大海被關在一個大號子里,看樣子似乎沒受什么苦頭,那些犯人對他敬畏有加,看到大海哥的親屬來探監,都識趣的縮在角落里去了。
親人相見,淚眼滂沱,狗剩也揉著眼睛哭喊了一聲爹,趙大海倒是英雄本色,談笑風生:“哭啥,又不是判了死刑,趕明兒就出去了,還送鋪蓋,浪費。”
薛平順道:“大海,你放心,明天我們就去警署疏通,讓你早點出來。”
趙大海道:“爺們費心了。”
探視完了,大家心里踏實多了,睡覺也踏實了,第二天一早,薛平順和陳子錕又去警署疏通,想把趙大海救出來,按說趙大海沒什么明確的罪名,根本不應該被關押,而且始作俑者馬老五已經撤職,這事兒應該好辦才是,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馬老五雖然撤職了,但是人脈還在,再加上警官們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輩,上面交代的公差都能推諉拖延,更何況是八桿子打不著的案子呢,壓根就沒人搭理他們,薛平順豁出去老臉,終于找到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巡官,一問才知道,根本沒有人管這個事兒,抓人的時候也沒辦任何手續,要放人,還得去找馬老五。
找馬老五放人,那不是與虎謀皮么,薛平順和陳子錕急的團團轉,病急亂投醫,陳子錕拿出熊希齡的名片想試試運氣,哪知道人家警官根本不吃這一套,打著官腔說:“就算是熊老親自來,我們做警察的也不敢徇私舞弊啊。”
自古以來,衙門都是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齷齪之處,任你官清似水,怎奈吏滑如油,這幫巡警繼承了上千年以來衙門小吏盤剝百姓的智慧結晶,不拿出點硬貨來,是絕對辦不成事情的。
“湊錢!說啥都要把大海哥救出來。”陳子錕撂下了狠話,可是趙大海家徒四壁,大雜院的鄰居們也都窮的叮當響,哪有錢來上下打點,這個重擔還是壓在了陳子錕肩頭。
回到紫光車廠湊錢,把柜上所有的現金都拿出來還是不夠,無奈之下只好再祭出法寶,典當!
當鋪這種所在,就是救急用的,大到進口自鳴鐘、貂皮大衣、小到破棉襖爛皮鞋,都能換錢用,當期從三個月到一年半不等,到期不贖回就是死當,東西歸當鋪所有,其實相當于抵押借款的一種,只不過比銀行、錢莊照顧的面更低層一些。
陳子錕讓人拉了兩輛洋車去當鋪,只換來一百塊錢,一百二買的洋車,一輛只能當五十塊錢,這就是當鋪的黑心之處,當然贖回的時候可不止這個價了,起碼要貼給他們五塊錢。
“再當兩輛!”陳子錕是義無反顧了,就是砸鍋賣鐵都要把大海哥撈出來。
就在陳子錕忙乎著籌錢撈人的時候,北大校園里正在舉行一場特殊的考試,考試吸引了無數的學生和教授,甚至連校長蔡元培都被驚動了。
這場考試,源于上學期末辜鴻銘教授和學生們的一場打賭,他承諾用寒假的時間將一個人力車夫的拉丁語水平從空白提高到不低于大學生的水平,后來這場賭博又擴大到了文科,胡適、劉師培、黃侃等人都加入進來,還多了另外一個試驗品參與,那人同樣也是個人力車夫。
另一個人力車夫就是徐二,在大洋和翠蓮的驅動下,徐二可謂頭懸梁錐刺股,把洞房的力氣都提前透支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看書學習,徐少爺不但放了他的假,還和同學傅斯年、羅家倫一起教他功課,一個寒假下來,徐二覺得自己肚子里已經充斥著墨水了。
考試在紅樓的一間教室舉行,兩張桌子擺在教室中央,桌上分別放著兩份試卷,分別是國文和外文,但略有區別,徐二考的是白話文和文,陳子錕考的是文言文和拉丁文,試卷是北大教授聯合出題,照顧到了賭博的趣味性和考生的水平,試題不算很難。
考試時間快到了,但只有一位考生到場,徐二穿著長衫,戴著眼鏡框坐在課桌后面,煞有介事,得意洋洋。
他旁邊的桌子依然空著,陳子錕到現在沒來,圍觀的群眾都有些不耐煩了,辜鴻銘也不斷看著懷表,心中抱怨,這個小陳當真沒有時間觀念,明明知道今天考試,怎么還不來。
劉師培也很著急,他是知道陳子錕的水平的,別說是這張簡單的試卷了,就是北大入學考試,陳子錕都能輕松過關,所以這場賭博己方是贏定了的,可是人不來,學的再好都沒用。
人群中的林文靜更是心急如焚,暗道阿叔怎么還不來,難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眼瞅時間就到了,劉師培舉手道:“我提議考試時間順延半個小時,等等另一位考生。”
一些大學生聒噪起來,但主考官蔡元培卻道:“可以,順延半小時進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人們不時看一眼墻上的掛鐘,半小時很快到了,陳子錕還沒到,劉師培再次舉起手來:“希望再順延二十分鐘。”
這回蔡元培不答應了:“若是古時鄉試,考生遲到,敢問申叔兄,貢院可會為他一人順延考試時間。”
劉師培無言以對。
蔡元培又道:“當然,這場考試并非正規大考,網開一面也是可以的,如果考生來晚,我許他進場便是。”
于是,考試開始了,徐二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叼著筆頭做冥思苦想狀,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盡了風頭。
此時,陳子錕還在京師看守所奔忙著,二百塊大洋花出去果然見了效果,趙大海終于開釋了,可是隨身物品中那塊詹天佑送的銀殼漢米爾頓懷表卻不翼而飛了,問獄卒,只得到不耐煩的呵斥:什么懷表?爺們沒見過,上這兒訛人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陳子錕當場就想揍人,被趙大海一把拉住:“大錕子,冷靜。”拖著他走了。
“操行!”獄卒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胸前懷表鏈閃著銀光。
回來的路上,陳子錕才忽然想到,今天是北大考試的日子,這場考試不但關系到幾百塊大洋的收入,更關系到辜鴻銘劉師培兩位老師的面子,說啥也不能不去啊。
看看時間似乎還來得及,他對薛平順和趙大海道:“你們先回去,我有點事要辦。”話音剛落,人就飛一般沒影了。
北大紅樓,考試已經進行了很久,還有十分鐘就要結束了,另一位考生大概是不會出現了,即使趕來也無法完成試卷,所以,這場考試,這次賭博,將會以新文化運動一方完勝告終。
辜鴻銘、劉師培等人面色有些難看,本以為勝券在握,哪知道功虧一簣,雖然只是一次玩樂性質的賭博,但也隱含守舊派和新文化派的角力,所以關系重大,要不然他倆也不會花上那么多時間去教一個車夫。
正在所有人都認定徐二必贏之際,忽然教室的門開了,陳子錕氣喘吁吁出現在門口:“對不住大伙,我來晚了。”
他整個人像從水缸里撈出來一樣,臉上全是汗,頭上蒸騰著霧氣,外衣也脫了,只穿著貼身的小褂,看起來宛如剛跑完馬拉松的健將。
蔡元培提醒道:“考試時間已經快要結束了,你確定要繼續考試么?”
陳子錕徑直走到桌前坐下,先沖滿臉驚愕的徐二擠擠眼睛,然后朗聲道:“當然要考,請再給我一支筆。”
眾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見人群中站出一位女同學,拿出一支自來水筆道:“用我的。”
接過夢中情人遞過來的那支還帶著體溫的紅色賽璐珞自來水筆,陳子錕感激的沖林文靜點了點頭,將拉丁文試卷放在了左手旁,右手持鉛筆,做國文試題,左手持自來水筆,做拉丁文試題,左右開弓,筆走龍蛇。
一時間教室里鴉雀無聲,從校長蔡元培到送茶水的仆役,全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