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這一手要是用在北京,對陣的流氓地痞見了硬家伙肯定就服軟了,但這是在魚龍混雜,豪杰遍地的上海灘,一個剛從十六鋪碼頭上岸的外鄉人想靠兩把手槍就把場面鎮住,怕是有點難度。
地痞們一個個抱著膀子冷笑,其中領頭模樣的人過來沖陳子錕一拱手,笑吟吟問道:“敢問這位老大貴姓?”
陳子錕道:“免貴姓陳。”
對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敢問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陳子錕自然聽出對方說的是幫會切口,可他一個關東馬賊,只會自家黑話,哪里懂得上海幫會切口,他也懶得和對方廢話,開門見山道:“少廢話,老子最見不得仗勢欺人的,滾。”
地痞頭并不惱怒,又問了最后一句,這句就不是切口了,而是人人都能聽懂的大白話。
“這位老兄可是淞滬護軍使署的人?”
“沒聽見啊,錕哥讓你滾,別他媽找不痛快。”李耀廷深知陳子錕的厲害,哪里瞧得起這幫小混混,張口便罵。
地痞們怒了,橫眉冷怒,躍躍欲試,有幾個已經撩開衣服,露出腰間的斧頭柄。
禿頭見矛盾有激化的趨勢,趕緊出來圓場:“各位兄弟,我欠下的賬一定歸還,只是近日周轉不靈,略微不方便而已,等資金到位,定當連本帶利一并奉還。”
地痞們有了臺階下,倒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和帶槍的人硬拼,撂下幾句陳子錕他們聽不懂的黑話就走了。
禿頭松了一口氣,拿手帕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多謝二位搭救。”
李耀廷道:“少來,你碰翻我們的飯菜還沒給個說法呢。”
陳子錕道:“算了,兩碗面條而已,這位老兄也不容易,咱們走。”
禿頭道:“二位初來上海吧,不如我給你們做做導游,聊表感激之情。”
陳子錕想了想道:“也好。”
禿頭抱拳道:“在下奉化蔣志清,不知二位怎么稱呼?”
陳子錕道:“我叫陳子錕,他叫李耀廷。”
禿頭道:“陳老弟,李老弟,幸會,剛才你們仗義出手,卻得罪了本地青幫人物,恐怕會有不測,咱們還是速速離去吧。”
于是三人離開了小面館,沿著繁華大街向西而去,蔣志清一口浙江味的國語滔滔不絕,向兩位初來乍到的北京朋友介紹著上海的人文地理。
“上海分為租界和華界兩個部分,租界又分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華界分閘北和南市,好吃好玩的都在租界里,咱們現在走的就是公共租界最繁華的大馬路,再往前有跑馬廳,四馬路。”
李耀廷看著馬路兩邊繁華的商鋪,滿眼都是興奮,忽見一男人肩上扛著女子招搖過市,他大為驚訝:“老蔣,那是怎么回事?”
蔣志清三十來歲年紀,比他倆都大不不少,被稱呼為老蔣也不生氣,反而覺得親切,他笑嘻嘻道:“那是四馬路出來的姑娘,去做生意的。”
“四馬路是什么地方?”李耀廷納悶道。
蔣志清笑道:“那里不少書寓、長三幺二堂子,是上海灘最好玩的地方?”
“玩什么?”李耀廷還是一臉的懵懂,以前在北京他也算個機靈鬼了,可到了上海居然如此木納,讓陳子錕都看不過眼了,插嘴道:“就是玩女人的地方。”
李耀廷恍然大悟:“就是窯子啊,還起這么斯文的名字。”
蔣志清哈哈大笑:“小陳太直爽了,真乃豪杰也,不過也不能這樣說,書寓的先生可是賣藝不賣身的,長三堂子也主要是談生意會朋友的地方,真想玩女人,得去咸肉莊、釘棚這種地方,雖然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娘們,但偶爾也能淘到不錯的良家哦。”
這話戳到李耀廷的痛處了,他的母親嫣紅就是妓女,還是最下等的半掩門,和咸肉莊的良家是一樣的。
陳子錕道:“蔣老兄如此門清,想必是經常去玩的了?”
蔣志清摸著光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掩飾道:“我也是道聽途說。”
這個話題到此終結,一輛有軌電車響著鈴鐺過來,蔣志清招呼道:“上車,我帶你們吃西餐去。”
電車速度不快,沒有車門,客人只需快行幾步即可上車,三人跳上電車,陳子錕摸摸衣兜,已經身無分文,蔣志清看出他的尷尬,拿出三枚銅元付了車資,帶著他倆一路來到法租界霞飛路上的一家法國西餐廳。
西餐廳侍者見三人衣著寒酸,知道是窮人來開洋葷,便起了輕視之意,把客人帶到座位上去就不理不睬,連杯水都不倒,李耀廷可是六國飯店西崽出身,哪能不懂這里的名堂,當即大怒:“叫你們領班來。”
領班果然來了,不過依然是皮笑肉不笑,故意拿了份全法文的菜單過來請他們點餐,陳子錕毫不含糊,接過菜單用地道而流利的巴黎口音報出要點的菜名,領班卻傻了眼,因為陳子錕語速太快,以他的洋涇浜法語水平根本聽不懂。
但有一點他是聽明白了的,對方的法語水平絕對比自己高出十倍以上。
法國籍的經理聞聲而來,問陳子錕道:“先生可是剛從巴黎歸來?”
陳子錕和他談笑風生幾句,經理吩咐侍者,給他們免費贈送三杯紅酒,又親熱的打了個招呼才回去。
領班和使者立刻刮目相看,殷勤備至。
陳子錕是熟知各種吃西餐的規矩的,李耀廷在六國飯店混過,懂得比他還多,兩人斯斯文文,一派紳士風度,蔣志清暗暗稱奇,心中更起了結交之意。
三人愉快的享用著法式牛排,品著紅酒,不亦樂乎。李耀廷端著紅酒,望著玻璃窗外霞飛路上的梧桐樹和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喪母之痛似乎被隔絕在千里之外了。
“這就是上海啊,我一定要在這塊土地上出人頭地。”他喃喃自語道。
那邊蔣志清正和陳子錕相談甚歡。
“陳老弟,看來你不是幫會中人啊。”蔣志清吃了一塊牛排,拿餐巾擦擦嘴道。
“何以見得?”陳子錕搖晃著紅酒杯,似乎和他的同伴一樣,被上海風情所陶醉了。
“剛才在小面館,那家伙問你話的時候我聽出來的,他問你貴姓的時候是在嘮海底,如果是在幫之人,會回答,免貴,在家姓陳,出門姓潘,他問你老大是在家里的么,在幫就答,好說,沾祖師爺靈光。然后他再問貴家師是哪一位之類的話,這里面學問深了。”
陳子錕道:“蔣老兄莫非是青幫中人?”
蔣志清道:“哪里哪里,我是個空子,知道一些最簡單的切口而已,青幫海底切口可不止這么幾句這么簡單,向來是概不外傳的,外人倘若想冒充在幫中人可不是易事,被人識破輕則傷筋動骨,重則丟了性命。”
陳子錕道:“我們確實不是青幫中人,我們兄弟二人從北方來,到上海撈世界,有什么不懂的還請蔣老兄多指教。”
蔣志清道:“好說,我看二位氣勢如虹,想必不是池中之物,不過龍也有潛在淵底之時,上海灘魚龍混雜,碼頭林立,更有洋人幾十年打下的基業,光憑一腔熱血是不行的,比如今天的情形就非常危險,那些流氓是本地斧頭幫的人,向來睚眥必報,他們認定你倆不是在幫的人,又非軍警便衣,肯定要報仇的。”
李耀廷一撇嘴:“你可知道我們錕哥的厲害,七八個練家子也近不得他的身。”
蔣志清道:“這個我自然是曉得的,可雙拳難敵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想當年山東馬永貞,多么剛猛的一條漢子,在一洞天茶樓被石灰包砸中了眼睛后亂刃分尸,死的何其壯烈。”
李耀廷不說話了,有點心虛,上海地方的混混太他媽不講究了,打架都玩石灰包,比起北京的爺們,簡直就是下三濫。
陳子錕見他說的懇切,倒也感激,拱手道:“多謝蔣兄指教。”
此時西餐吃得差不多了,蔣志清叫來使者會賬,付了三塊大洋和兩角小費,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二位舟車勞頓,不如我來開個房間,請你們休息。”
李耀廷道:“總讓你破費,這怎么好意思,你老兄也不富裕,還欠著人家的賬呢。”
蔣志清笑道:“債多不壓身,我欠的錢成千上萬,也不差這一點,我與二位頗為投緣,還想住在一起,也好早晚討教。”
“如此,就叨擾了。”陳子錕答應下來,李耀廷也就更不說什么了。
蔣志清帶他們來到大東旅社,開了一個雙人間,乘坐電梯上樓,安南侍者幫他們拉開電梯鐵柵欄門,三人走了進去,李耀廷眼睛瞪得溜圓:“上海隨便一家旅社都有電梯啊,在我們北京,只有六國飯店才有。”
“大東旅社和東亞、遠東、一品香一樣,號稱三東一品,是上海灘為數不多的豪華旅館,有電梯也是最近的事情。”
“那得多少錢一晚?”
“三塊一晚。”
“乖乖,硬件趕得上六國飯店,價錢倒便宜了一半。”李耀廷咋舌不已。
進了房間,地毯壁紙,冷熱水龍頭,窗外是車水馬龍。
蔣志清給他們講解了如何使用熱水龍頭,浴缸等先進玩意,掏出懷表看了看道:“我還有個重要的約會,就不陪你們了,二位洗個熱水澡早點就寢,明早我們一起吃早飯。”
“謝了,蔣兄。”李耀廷把蔣志清送出房間,興奮的跳上了彈簧床,笑道:“我也能住上豪華房間了,這位蔣老兄真是厚道。”
陳子錕道:“他請了兩個免費的保鏢,倒是安逸的很。”
蔣志清離開旅社不久,七八個流氓簇擁著一個西裝打扮的男子來到了大東旅社,男子亮出法租界巡捕房的派司問前臺:“剛才來的兩個客人住在哪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