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在長崎只逗留了一天,便乘坐九龍丸號客輪前往香港,九龍丸也是日清輪船公司的船只,專跑長崎到香港航線,這是一艘五千噸的嶄新客輪,小李幫陳子錕買的是二等艙的船票,想比來時乘坐的貨船,簡直好到天上去了。
中午十二點,客輪鳴著悠長的汽笛起航了,碼頭上送別的人們揮舞著花環和小旗呼喊個不停,船上的旅客緊挨著欄桿不停的向親人揮手,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淚,陳子錕被這一幕感染了,想到自己的漂泊身世,還有幾段生離死別的遭遇,他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二等艙的鋪位寬敞,有舷窗可以看見海面,陳子錕早早進了船艙躺著,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白色學生裝的少年走了進來,很客氣的鞠躬致意:“空尼奇瓦。”
陳子錕也點頭回禮:“你好。”
少年眼睛一亮:“先生的,支那人?”他的漢語有些生澀,但發音還算清楚。
陳子錕道:“我是中國人。”
少年鞠躬道:“對不起,我的帝國大學的一年級學生清水楓,請多關照。”
陳子錕淡淡的點頭,不想多搭理他,可清水楓卻很想和他搭茬,還拿出朱漆盒子道:“這里的,壽司的有,你的,吃。”
聽他說漢語簡直是種折磨,于是陳子錕改用正宗關西腔道:“你的漢語老師應該深刻反省了。”
清水楓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改用日語道:“是啊,不過我的漢語老師并不是專業的,他是在新宿開中華料理的。”
旅途無聊,陳子錕便和他聊了起來,原來這個清水楓還是日本世家子弟,父親是參議員議員,還是子爵,清水楓自幼喜歡中華文化,考上帝國大學后第一次獨自出外旅行就選擇了香港。
“為什么不選擇上海呢?”陳子錕納悶道。
“上海是一定要去的,不過南部中國對我的吸引力也很大,我想趁著暑假先去廣東,等寒假的時候再去上海,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在帝國大學主修的是醫學,很冒昧的問一下,閣下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生意的。”陳子錕信口胡諏道,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清水楓聊了半天,晚飯的時候,清水楓請他去餐廳吃飯,點了生魚片、天婦羅、壽司、味增湯和白飯,還有一壺清酒,兩人面對而坐,他很興奮的搓著手道:“我開動了。”然后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做出很過癮的樣子:“真好喝啊。”
陳子錕也喝了一口,擦擦嘴道:“簡直就是水,要說喝酒,還是我們中國的白酒最好喝,那才是真正男子漢喝的酒。”
清水楓一臉向往:“真的么?”
于是陳子錕便給他講起中國各地白酒的來歷來,從東北的大燒鍋、北京的二鍋頭,到江南的女兒紅,四川的竹葉青、貴州的茅臺等,這些典故都是陳子錕在北京拉洋車的時候聽說書先生講的,現在拿出來忽悠清水楓倒是蠻合適。
“民國四年,也就是西歷1915年,我們中國派出代表團奔赴巴拿馬參加萬國博覽會,帶的就是茅臺酒,洋人沒見過世面,覺得茅臺的陶罐無比土氣,無人問津,代表大怒,當眾摔碎一壇茅臺,頓時酒香四溢,滿場人都醉了,從此茅臺揚名世界,被評為世界三大烈酒之首,你知道另外兩種是什么么?”
清水楓想了想說:“英國的威士忌和法國的白蘭地比較出名,我想是它們。”
陳子錕道:“不愧是帝國大學的高材生,一猜就對。”
清水楓摸著后腦勺不好意思的笑了。
經過一路閑聊,下船的時候,清水楓和陳子錕已經成為莫逆之交,還給他留了自己日本的地址,很懇切的道:“陳桑一定要給我寫信哦。”
陳子錕對這個單純的日本大學生的印象也不錯,抱拳道:“對不住,我四海漂泊居無定所,就不能給你留地址了,不過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有緣千里來相會,你我有緣,來日必有重逢之際,屆時我請你喝茅臺。”
兩人握手而別,陳子錕又開始自己的征程,香港割讓給英國人已經有些年頭了,從維多利亞港出來,叫了一輛人力車在街上轉了一圈,大致瀏覽了殖民地的風情,見慣了繁華的上海,香港自然沒什么可看的,草草結束參觀,陳子錕準備動身前往汕頭,此時他發現了最大的困難,那就是自己不會說粵語。
不會廣東話,幾乎是寸步難行,不過好在他會講英語,廣東沿海,和洋人打交道久矣,找個會說英語的當地人比找個會說國語的要容易的多,天色已晚,他索性在香港住了一晚,耳濡目染之間,居然也學會了一些常用的當地話。
次日一早,陳子錕乘船前往尹維峻的犧牲地汕頭,這次乘坐的可不是遠洋大輪船,而是木制沙船,船上的人多是來往香港做小生意的,帶著大包袱小行李,彼此也都認識,鄉里鄉親呼朋喚友的,陳子錕就混在他們中間一路來到了汕頭。
汕頭是廣東的通商口岸之一,雖然比不上廣州香港那么繁華,但也熱鬧非常,陳子錕找到鎮上的斂房詢問,看門老漢聽告訴他,半月前確實有個外地女子暴亡,尸體在這里停了好幾天,不過現在已經被她丈夫帶著孩子送回浙江老家了。
“客死異鄉,苦命人啊,細仔才三歲……”老頭哀嘆道,又問陳子錕:“你是她什么人?”
陳子錕道:“我是她侄子。”想想又問:“您可知我姑姑因何而死?”
老頭喋喋不休的說了一通,陳子錕的粵語不是很靈光,只能大致聽懂,老頭說尹維峻是在茶樓飲早茶的時候被突然沖出的土匪亂槍打死的,然后又抱怨說汕頭本來哪有土匪,自從廣西人霸占廣東之后才變得兵荒馬亂,最后又罵陸榮廷是個死撲街,這句陳子錕聽明白了,心中有了數。
尹維峻肯定是廣西軍閥陸榮廷派人暗殺的。
在汕頭郊外,陳子錕燒了一些紙錢,隨后離開了汕頭奔赴廣州,廣東多山,陸路難行,依然原路乘船返回香港,再乘坐火車經廣九鐵路抵達廣州大沙頭。
夏日的南中國,炎熱潮濕,粵人矮小黑瘦,人高馬大的陳子錕走在街上如鶴立雞群,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他換下洋裝,買了一頂斗笠戴著,每日坐在軍政府衙門前的茶樓伺機而動。
陳子錕只帶著一把毛瑟掌心雷,口徑小,威力弱,除了隱蔽性強之外毫無長處,不過這難不倒他,趁夜色尾隨一名警察,一記悶棍敲昏,搞到了一支花口擼子和七發子彈。
在旅館房間里,陳子錕用匕首將每顆子彈的彈頭切開,露出里面的鉛芯,這是大當家教給他的法子,如法炮制之后,槍子打到人身上能炸開,再好的醫生也救不活。
盯了七日之后,終于摸清楚了陸榮廷的行蹤,這天上午,陳子錕飽餐之后,身藏兩把手槍來到茶樓,叫了一壺茶坐著,拿出報紙來端詳著。
報紙上,身著陸軍上將大禮服的陸榮廷霸氣逼人。
“姑姑,今天我就為你報仇。”陳子錕將報紙揉成了團。
九點五十五分,廣州軍政府總裁陸榮廷的專車駛到了衙門前,夏日炎炎,站在汽車門側踏板上的護兵穿著短褲綁腿,雖然身材矮小,但是肌肉結實,滿臉彪悍之色,大概是盤踞廣州久矣,護兵們大大咧咧的并未注意到有什么異樣。
陳子錕站在茶樓上,居高臨下看的清楚,汽車后座上坐的正是陸榮廷。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陳子錕拔槍怒射,第一槍正中后窗玻璃,緊接著又是第二槍、第三槍,第四槍,下面人仰馬翻,亂成一團,護兵們嘶喊著:“保護大帥!”一邊亂糟糟的到處開槍,一邊圍住了汽車。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在茶樓上開槍的陳子錕,頓時密密麻麻的槍口轉向這里,一陣亂槍,茶客們心驚膽戰,紛紛趴在地板上不敢亂動。
一隊士兵沖進了茶樓,陳子錕抬槍打倒前面幾個,再想開槍,子彈已經沒了,他舉起一張桌子從樓梯口扔下去,砸的士兵們東倒西歪,然后從二樓上一躍而下,竟然不逃跑,而是直撲陸榮廷而去!
汽車旁只有四個護兵,見刺客來勢洶洶,急忙向他射擊,陳子錕手腕一翻,掌心雷在手,砰砰四槍,護兵應聲而倒,沖到近前,一手握槍,一手猛然拉開車門。
車內倒臥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禿頭老者,姿勢怪異,雙目緊閉,似乎已經氣絕身亡。
陳子錕怕他死的不透,舉槍瞄準老者腦門就要摟火,忽然老者腳尖閃電般踢出,正中手腕,掌心雷脫手而出。
緊接著老者竟然猛撲過來,動作迅疾,儼然是個練家子,陳子錕猝不及防,被他打得連連后退,此時護兵們已經回轉,端槍瞄準了陳子錕。
“都不要開槍!”老者炸雷般一聲吼。
護兵們立刻停止動作,但槍口依然對著刺客。
陳子錕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再加上舟車勞頓,心情苦悶,廣東菜也吃不慣,戰斗力抵不上顛峰時期的四成,在老者的強悍進攻下,他節節敗退,終于一不留神被打倒在地。
老者一腳踏在陳子錕胸口,仰天大笑,豪氣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