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艱難的爬起來,坐到小桌子旁,端起酒壺倒了一杯,一仰脖飲了,烈酒刺激到破損的口腔黏膜,疼的他倒吸一口涼氣:“嘶,夠味!這什么酒?”
那個陌生的聲音道:“這是貴州茅臺出的土酒。”
陳子錕大為感慨,沒想到平生第一次喝久負盛名的茅臺酒,卻是在死牢之中。
索性舉起酒壺狂飲一大口,大呼:“痛快!”
“后生仔,你都快死了,怎么一點都不怕?”那人道。
陳子錕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來來來,別藏著,與我喝一杯。”
黑暗中走出一個穿舊軍裝的瘸腿老頭來,腰里掛著一串鑰匙,隨著走動嘩啦呼啦直響,他一邊拖著瘸腿走路一邊道:“怪不得大帥不殺你,你這小子倒有些意思。”
走到近前,竟然拿鑰匙開了牢門,和陳子錕面對而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貴州出好酒,燕趙出豪杰,后生仔,聽你口音是北方人吧?”
陳子錕道:“我是孤兒,不知道家鄉在哪里。”
老軍道:“這便是了,大帥也是父母早亡,從小孤苦伶仃長大,你今日行刺大帥死罪難逃,不過這份勇武倒是可圈可點,好漢子,我來陪你喝酒。”
兩人飲了幾杯,陳子錕的目光瞄到老軍腰上的鑰匙,道:“你這老頭膽子不小,難道不怕我么?”
老軍哈哈大笑:“活了六十歲,什么世面沒見過,我跟著馮軍門在鎮南關殺法國鬼子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陳子錕道:“原來是老英雄,失敬。”
老軍淡然一笑道:“不過一老傷兵罷了,若論英雄豪杰,兩廣之地,首推我們大帥。”
陳子錕道:“不過一武夫爾,遑論英雄?”
老軍道:“后生仔,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陳子錕道:“洗耳恭聽。”
“從前有個小孩,兩歲時死了爹,十歲死了娘,小小年紀在外漂泊流浪,睡過破廟,睡過棺材,十六歲時為民除害,打死法國牧師的惡犬,背井離鄉來到龍州水口,幫土司看守墳場,練得一手好槍法和一身虎膽,后來呼嘯山林,專殺洋人,對百姓秋毫無犯,被人稱為義匪。”
老軍說道這里,頓了頓才道:“再后來,這個人做了大清的廣西提督,民國的兩廣巡閱使,偌大一個中國,半壁江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是陸榮廷陸大帥。”
陳子錕肅然道:“果然是亂世豪杰!”
老軍得意的笑笑:“江湖有云,北有張作霖,南有陸榮廷,其實這句話不對,張作霖豈能和我們大帥相提并論,有次南北議和,張作霖和大帥在京城相遇,兩人比試槍法,張的槍法在大帥面前只是雕蟲小技而已,張不服,要比身上的傷,大帥當場脫了戰袍,清點傷痕足有八十余處,而張作霖只有五十余處,從此張再不敢在大帥面前囂張。”
陳子錕沉默了,心中卻是驚濤駭浪,老軍的話雖然帶點感彩,但不失真實,能從一個孤兒混到坐擁千里江山的大帥,陸榮廷當真算得上是一代梟雄,這樣的傳奇經歷,身為七尺男兒,豈能不心向往之。
可惜自己一顆大好頭顱就要授首在刑場之上,再多的抱負也難實現了。想到這里他不免嘆氣。
老軍又喝了一杯,搖搖晃晃出去了。
如此六日,老軍每日都來陪陳子錕喝酒聊天,每日大魚大肉供著他,傷勢倒也好的迅速,到了第七日,陳子錕已經對陸榮廷的光輝歷史以及廣州軍政府的來龍去脈耳熟能詳了,粵語水平也大有長進,說還不是很利索,但聽起來已經七八不離十。
忽然牢門大開,一隊警察進來將陳子錕押走,帶進廣州刑庭,法庭之上已經有五名獐頭鼠目的囚徒正在接受審判,法官一拍驚堂木問道:“尹維峻可是爾等所害?”
陳子錕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為首囚徒道:“不錯,正是我們汕頭五虎所為。”
法官道:“因何殺人?”
囚徒道:“只因那日我們搶了一個靚女,正要行事,被她壞了好事,我們打不過她,只好另選時機,從廣州購得槍械,蒙面將其打死,方才出了一口惡氣。”
法官道:“當街殺人,罪無可恕,依法判決爾等死刑,可有不服?”
囚徒們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呆若木雞,有的磕頭求饒。法官一揮手,將他們押了下去。
“原來姑姑是被這些流氓打死的。”陳子錕心中巨震。
接著,陳子錕被押上審判臺,法官拿起案卷看了看,問道:“七日前你刺殺軍政府總裁陸大帥未遂,行刺過程中擊斃四名衛士,擊傷五人,可是事實?”
陳子錕昂然道:“是。”
法官也不啰嗦:“殺人償命,本法庭依法判你死刑,你可有話說。”
陳子錕搖搖頭,心如死灰,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覺得自己死的冤枉,做事太過沖動,容易被別人利用,如果能再活一次,絕不再犯此類錯誤。
死刑犯們被押往刑場,運送過程中陳子錕也想過逃跑,但是鐐銬沉重,看管森嚴,一點機會都沒有。
刑場在廣州郊外一座小山上,綠草茵茵,藍天碧水,六名人犯一字排開,背后插著牌子,臉上蒙著黑布,行刑士兵遠遠的站著,在軍官的口令聲中拉槍栓,上子彈。
一瞬間,陳子錕腦海中閃過無數人影,“來生再見了。”他無奈的想到。
槍響了,陳子錕卻并沒有倒下來,他只聽到身尸體倒地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又被押到車上,迷糊中被帶到一處大宅院,登堂入室,摘下鐐銬,臉上的黑布解開之后,卻看到堂上端坐二人,居中一人乃是陸榮廷,另一人竟然是看押自己的瘸子老軍!
不過此時老軍身上穿的可不是殘舊軍裝,而是一件嶄新的陸軍上將制服,他見陳子錕露出疑惑之色,哈哈笑道:“咱們聊了七日,你怎么不認識老友了。”
陳子錕道:“你是?”
老軍道:“我給你講最后一個故事吧,陸大帥來到龍州之后,曾經幫人擺渡,擺渡老漢膝下一子一女,后來女兒嫁給陸榮廷,兒子跟他一同從軍,南征北戰,官至廣西督軍、湘粵桂聯軍總司令,這個擺渡工的兒子叫譚浩明,就是在下。”
陳子錕目瞪口呆。
陸榮廷和譚浩明相對而笑,對這個效果似乎很滿意。
“小子,大帥很賞識你,當日就派員奔赴汕頭調查兇案,緝拿兇手為你姑姑報仇雪恨,如今兇手已經伏法,你大仇已去,還想不想殺大帥啊?”譚浩明笑吟吟的問道。
陳子錕再笨也知道該怎么做,他單膝跪地道:“多謝大帥,副帥為我報仇,陳某無以為報,從今后,這條性命僅供大帥驅使。”
陸榮廷哈哈大笑,從座位上起來,招招手,下人端來一個托盤,里面是一套軍裝軍帽和一雙馬靴。
“迷途知返,不枉本帥一番苦心,來來來,這是為你定做的軍服,穿上”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說的,陳子錕退下更衣,不大工夫換上軍服重新登堂,他身高腿長,穿上定做的合體軍服之后精神抖擻,哪還有半分刑場下來的晦氣,站在一群兩廣籍的護兵之中更是鶴立雞群。
雖然陸榮廷對陳子錕頗為欣賞,但陳子錕畢竟殺了他好幾名護兵,收在身邊難免引起衛隊齟齬,他向自己的內弟笑道:“月波,這小子就跟你當個副官吧。”
譚浩明道:“如此甚好。”
從這天起,陳子錕便搖身一變成為桂系軍閥譚浩明的副官,軍銜少尉,月薪五十塊錢。
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別墅內,衛士黃路遙輕輕推開書房的門道:“總理,廣州急電。”
孫文接過電報看了看,放下嘆氣道:“又犧牲了一位好同志,,我再三叮囑,不讓他去刺殺陸榮廷,可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意氣用事。”
說著眼圈就紅了,用手捏著鼻梁道:“革命任重道遠,我們經受不起這樣的犧牲啊,路遙,準備香燭,我要祭拜烈士。”
黃路遙默默退下,出外購買香燭錫箔的時候,忽然想到陳子錕的交代,便來到四馬路鑒冰書寓報喪,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聲,一個鄰居走過來說道:“這里已經沒有人住了,他們家的丫鬟跳江死了,家里人抬著尸體來鬧,這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請問您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去么?”黃路遙問道。
鄰居咕噥道:“哪個曉得。”
黃路遙黯然離去,來到精武會報告了陳子錕的死訊。
劉振聲聽到噩耗之后,不禁潸然淚下,沒想到上次精武會一別竟然成了永訣,他召集徒弟們開會,沉痛的說:“陳真是為革命犧牲的,他的精神永存!”
精武會上下盡帶縞素,無不垂淚,五師兄的牌位和霍元甲擺到了一起。
從此后,每天早上晨跑之前點名的時候,不管會員換了多少屆,總會點到陳真的名字,而隊列中總會有無數年輕的聲音在回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