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被關了禁閉,可他卻一點也不驚慌,因為他明白,吳佩孚此舉定然另有深意。
這間禁閉室也名不副實,書櫥書桌筆墨紙硯齊備,從線裝木版的古籍到最新潮的雜志樣樣俱全,陳子錕心中一動,莫不是大帥讓我靜心讀書?
胡亂從書架上抽出一份油印小冊子,沒仔細看上面的名字就翻開第一頁,一行黑體字映入眼簾: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陸徘徊。
被吳大帥邀來問案的軍法處王處長回去之后便向曹錕做了報告,曹三爺正在府里打麻將,聽王處長講了吳佩孚斷案的經過之后,不禁爽朗的大笑起來:“子玉太較真了。”
又對坐在自己上風口的李彥青說:“小六,你看看,誤會子玉了吧,我就說嘛,要論治軍嚴謹,咱整個北洋系,吳佩孚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那是,那是。”李彥青趕緊附和,心中暗罵李定邦給自己惹了麻煩,吳佩孚那是曹三爺手下頭號戰將,比自己身份高多了,要是由此結了仇怨,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他吐血,王處長見曹錕心情好,又多說了幾句:“卑職聽說那個陳子錕還是個人才,單槍匹馬在長辛店殺了個七進七出,差點活捉段芝貴。”
曹錕忽然停下搓麻將的手,槽頭肉興奮的亂抖:“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有印象了,子玉奇襲松林店,生俘曲同豐送到保定府,好像也是這小子立的功。”
王處長一拍大腿:“大帥好記性,就是這個人。”
曹錕道:“子玉好福氣啊,收了這么一員虎將,改天有空,我見見他。”
李彥青跟著奉承道:“能在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那不是三爺的趙子龍么,嘻嘻,八萬。”
曹錕哈哈一笑:“正等你這張牌呢,胡了。”
李彥青回到自家宅子,兩個丫鬟上前幫他脫下白西裝,換上香云紗的小褂,奉上茶壺和水煙袋,他習慣性的左顧右盼,卻沒看到李俊卿的身影。
“你們下去吧。”李彥青信步來到后堂,撩開珠簾就看到李俊卿悶悶不樂的坐著,扳過來一看,眼圈微紅。
“俊卿,咋回事,告訴六爺,六爺幫你做主。”李彥青溫言撫慰。
李俊卿道:“沒事,真的沒事。”
李彥青能飛黃騰達,靠的不僅是搓澡的手藝,察言觀色曲意逢迎才是他的長處,李俊卿的心思他一下就猜到了,呵呵笑道:“是不是昨天那個老頭子的事情?”
“算了,我不想給六爺添麻煩。”李俊卿扭過頭去,淚眼婆娑。
“哈哈哈,這算什么事,六爺一句話就滅他滿門,不過你要先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多謝六爺。”李俊卿破涕為笑,俊朗的容顏讓李彥青心旌蕩漾,手指劃過他的面孔:“俊,真俊。”
如果僅僅是因為李俊卿的事情,李彥青也不至于痛下殺手,畢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五千塊銀行本票上,他最多也就是把馬世海弄進監獄蹲幾天而已,可是牽扯到了吳大帥,他就不得不做點什么表達一下誠意了。
于是,一個電話打到新任京師警察總監辦公桌上,六爺發話,總監不敢怠慢,迅速派遣干員將為害一方的大惡霸馬世海緝拿歸案。
這當口,馬世海還在宅子里靜候老五歸來呢,以他多年的經驗來看,只要辦事的人愿意收錢,這事兒就靠譜,果然,有消息傳來,陳子錕已經被軍法處拿問了。
老爺子心情大好,在涼棚底下捧著小茶壺,哼了幾句京戲,忽然下人跌跌撞撞跑來:“老也不好了,警察,大隊的警察奔這兒來了。”
“是不是送五爺回來了?”馬世海一點也不害怕,他兒子就是吃巡警飯的,平時家里來往的高級警官多了去的,就是總監都能說上話,來幾個警察怕什么。
這回老經驗不管用了,大隊警察破門而入,帶隊的也是老熟人,偵緝隊長許國棟,這小子和馬老五向來不對付,是馬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帶人過來準沒好事。
“馬老太爺,對不住了,奉上司令,請您走一趟,您看這銬子是您自個兒戴上,還是我幫您?”許國棟倒還挺客氣。
“不用,你還怕我跑了不成?”馬世海輕蔑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卻是巨震,不過是對付一個陳子錕,怎么連自己都折進去了,難道說李定邦說話也不好使了?
“帶走!”許國棟一聲令下,馬世海被押走,耳膜穿孔在家養傷的馬老四也被一并押走,馬家大宅子也貼上了警察廳的封條。
正陽門東車站附近,馬老三正坐在茶館里和人吹牛,忽然兩個生面孔過來按住他的肩膀,問了一聲:“三爺?”
“啥事?我不認識你啊。”三爺一抬頭,鐵鏈子已經甩到他脖子上了。
“偵緝隊的,跟我們走吧。”
至此,除了大學生馬老六之外,馬家爺們全都折進去了。
馬老六頗有乃父之風,湊了些錢找到李定邦打探消息,哪知道李定邦長嘆一聲道:“晚了,這案子是上面欽點的,花再多的錢也白搭。”
“到底得罪了那路神仙?”馬六心驚肉跳,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來頭大了,聽說曹三爺打過招呼的。”李定邦道。
馬六倒吸一口涼氣,如今段祺瑞新敗,北京局勢由直系奉系掌握,曹錕乃直系首領,權力比大總統還大些,得罪了他,那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六啊,哥哥奉勸你一句,趕緊走吧,保不齊連你都折進去。”李定邦苦口婆心的勸道。
馬六從善如流,也不再打營救父兄的主意,收拾細軟連夜坐火車離開北京,投奔在漢口做生意的姑丈去了。
馬家的案子進展的非常順利,墻倒眾人推的道理在馬案上得到完美的詮釋,這幾十年來馬家犯下的大小罪過全被人掀出來,一個欺壓鄉里的帽子是穩穩戴在腦袋上了,馬老五更慘,買兇殺人,強取豪奪,罪不容恕,被第一個判處死刑。
強五強七兄弟,為虎作倀、行兇殺人,也是死罪難逃,只等秋后同馬五一同槍決。
馬家其他人也難逃懲處,馬老三以偷竊罪判處五年徒刑,馬老四常年盤踞在天橋一帶為非作歹,被判入獄八年,由于馬世海年事已高,法院法外開恩,判他徒刑三年,但誰都知道,馬老太爺風燭殘年,怕是沒命出來了。
顯赫一時的馬家,徹底覆滅。
陳子錕在“禁閉室”里看了整整十天書,不敢說閱盡諸子百家,起碼也增長了不少見識,每天勤務兵送來兩菜一湯,小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少校軍裝、馬靴指揮刀這些行頭全繳了,陳子錕重新穿上了他的二等兵灰軍裝,被衛兵帶到吳佩孚面前。
“陳子錕,你可知道我為什么關你的禁閉?”吳佩孚問道。
“大帥愛護我,才關我禁閉。”陳子錕朗聲答道,同時心里一陣期待。
可他預料的事情并未發生,吳佩孚只是嗯了一聲,擺擺手道:“下去吧。”
陳子錕預備了滿肚子的話無處可說,只好悻悻退下,依舊回到伙房,王德貴正在剝蒜,見他進來,也不說話,丟過來一頭大蒜,陳子錕默默坐下剝了起來。
“愁啥,晚上吃蒜泥白肉,可香了。”王德貴笑呵呵的說道,“你有學問有膽識,干什么不能發財,不一定非得當兵啊。”
陳子錕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按說立下這么大功勞,就算不晉升,起碼也要調到戰斗部隊去啊,依然呆在炊事班里當伙夫,這算怎么一回事。
“大帥真是糊涂了……”李長勝推門進來,氣色不錯,也沒戴孝。
“老李,你家里的事兒辦完了?”陳子錕納悶道。
“托你的福,大帥賞了一百塊錢,五天假期,我回家請了郎中幫老娘看病,老娘沒啥大事,挺過來了。”李長勝樂滋滋的說,忽然看到陳子錕的二等兵肩章,又忿忿不平起來:“肯定是有小人進了讒言,要不然大帥不可能不提拔你的。”
陳子錕只是淡淡一笑:“沒事,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然后低頭剝蒜。
“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他真是這么說的?”吳佩孚眼中精光一閃。
“啟稟大帥,千真萬確,陳子錕經常用這句話自勉,他一點也沒抱怨,干活麻利的很,除了伙房的工作,每天還到校場上跑幾圈呢。”警衛連的連長稟告道。
吳佩孚沉吟片刻,道:“我本想磨他一兩年的心性,看來不用了。”
正說著,副官來報:“美國公使館客人到大門口了。”
吳佩孚起身道:“更衣。”忽然想到一件事,“我軍中可有翻譯?”
副官道:“大帥,外交部歐美司有翻譯陪同前來的。”
吳佩孚道:“我要自己的翻譯。”
副官犯了難:“師部王參謀是留過洋的,興許能行,要不卑職找他來。”
吳佩孚扣著軍裝說道:“小王是留日學生,豈能會說英語,讓陳子錕來。”
副官一時腦筋沒轉過來彎:“卑職糊涂,哪個陳子錕?”
“炊事班二等兵陳子錕,讓他速速來領命。”吳佩孚套上馬靴,大踏步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