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點軍校生的生活對于大多數高中畢業生來說,未免過于嚴酷和刻板,但對于在北洋第三師當過二等炊事兵的陳子錕來說,簡直再逍遙不過了。
當初在駐天津的美國陸軍第十五團營地參觀的時候,史迪威上尉就曾經說過,美國本土的軍營比十五團的駐地要完善和舒適多了,現在看來,史迪威并沒有撒謊,雖然西點的校舍都是年代久遠的建筑,但冬暖夏涼,生活設施齊備,自來水、暖氣、電燈、淋浴設備、包括洗衣房和烘干機,學員們根本不用為生活瑣事操心,他們只需要循規蹈矩的做好自己便是。
西點軍校與普通大學的區別在于,在普通課程之外,增加了大量的體育課以及軍事專業課,包括內燃機原理、彈道學、國際關系、海外作戰等。陳子錕自然是體育課上的健將,但文化課未免就拖了后腿。
幸虧有室友比爾的幫助,比爾.錢德斯是加利福尼亞人,他的父親老錢德斯是一家鋸木廠的廠主,家里還有一大堆兄弟姐妹,父親很希望兒子能成為高人一等的騎士,所以比爾就承載著父親的夢想來到了西點,雖然他的理想只是當一個工程師。
而306寢室的室長喬治.霍華德則出自軍人世家,他的祖先參加過獨立戰爭,曾祖父參加過美墨戰爭,祖父參加過南北戰爭,父親剛參加過歐戰,滿門都是軍人,而喬治也認定自己將來是要做將軍的,在學校里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軍官派頭,還偏偏有人拍馬屁,他身邊總少不了一幫跟屁蟲。
喬治總想找陳子錕的毛病,但每次他都失望透頂,這個中國佬簡直就是個天生的軍人,一舉一動甚至睡覺的姿勢都挑不出毛病,甚至有幾次喬治想趁黑夜搞點惡作劇,比如往陳子錕被子上澆水,可當他們走到陳子錕床邊的時候,卻發現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于是一幫人立刻偃旗息鼓。
他們自然不知道,陳子錕雖然只當了兩年馬賊,但卻經歷了無數次的生死考驗,零下幾十度在深山老林里裹著一層老羊皮睡覺還要時刻防備著官兵圍剿的經歷可不是每個人都能熬得過來的,沒這點警惕性早就死在老林子里了。
但是喬治的機會還是出現了。
西點軍校是封閉式教學,學員不能隨便出校,和外界聯系基本以郵件書信為主,這天比爾收到家鄉寄來的一封信,看過之后臉色變得極差,一言不發的將信藏了起來。
恰巧今天輪到306寢室負責打掃本樓層的洗漱間,學長們自然是不會親自動手的,這種活兒通常都是交給一年級新生來做。
陳子錕和比爾拿著拖把清掃著洗漱間的地面,見比爾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陳子錕打趣道:“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
被說中了心事的比爾沉痛的點點頭,拿出一張照片說:“杰西卡不愛我了,她寫了分手信給我。”
“多大事啊,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中國女孩,絕對溫良恭儉讓,百依百順。”陳子錕寬慰他道。
比爾勉強一笑,失戀的泥沼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爬出來的,兩人繼續刷地,只是氣氛稍微輕快了一些。
傍晚時分,學員們正在宿舍里閑扯,忽然喬治怒氣沖沖的進來,宣布全體集合,再次清掃洗漱間,原來今天的衛生檢查沒有過關,按照規矩,全寢室的人都要受罰。
全寢室的人都穿著背心和短褲趴在洗漱間的地上,用牙刷仔細擦著每一個縫隙,忽然一群剛在操場上打完橄欖球的學員們說說笑笑沖進來,剛清掃完的對面又被弄臟了。
大伙兒惡狠狠的盯著陳子錕和比爾,眼睛里簡直要噴出火來,好不容易打掃完畢,回到寢室后,喬治發話了:“陳,錢德斯,你們兩個必須為今晚的事情負責。”
說著從床底下拿出一把1903式春田步槍上的刺刀來,在手里把玩著。
大家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這是西點軍校,同樣也是美國陸軍的保留節目,讓犯了錯誤的人坐刺刀,屁股正坐在刀尖上,不能讓刺刀倒下,也不能傷到自己,保持這種姿勢要耗費極大的精力,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到屁股。
“陳,你有什么話要說么?”喬治盯著陳子錕問道。
“沒有任何借口,長官!”陳子錕說道,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我的疏忽,和比爾無關。”
比爾囁嚅著想說些什么,但沒有勇氣說出來,因為不合格的地域正是由他負責的,因為失戀帶來的精神恍惚讓他忘記刷馬桶水箱的上蓋。
“那就由你來承擔責任吧。”喬治將刺刀丟在陳子錕腳旁。
陳子錕撿起刺刀,來到走廊里擺了一個騎馬蹲襠式,穩穩的坐在刀尖上,紋絲不動。
喬治等人抱著膀子站在門口,等著看陳子錕的洋相,通常這種姿勢保持不了很久,尋常人幾分鐘就撐不住了,就算毅力和體力都超強的家伙,也維持不了十分鐘,且看這個中國佬能撐多久。
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走廊里漸漸圍滿了看熱鬧的各年級學員,大家都對陳子錕過人的體力嘆為觀止,喬治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忽然一陣樓梯口一陣嘈雜聲,有人高喊:“立正!”所有學員立刻條件反射一般站直了身軀,然后就看到一位肩上戴將星的中年人出現在走廊盡頭,在他的正對面,是依然坐在刺刀上的陳子錕。
來者正是西點校長,陸軍準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
這位校長是學員們心中不可替代的神,他的每一步走的都那么輝煌燦爛,出身軍人世家,父親是得過國會榮譽勛章的將軍,十九歲進入西點,四年后以建校百年來最優秀成績畢業,被破格授予上尉軍銜,此后曾擔任過羅斯福總統的侍從武官、陸軍部長的副官,歐戰期間出任第八十四旅準將旅長,第四十二師代理師長,戰爭結束后就任西點校長,也是西點歷史上最年輕的校長。
軍中盛行體罰,而麥克阿瑟最反對體罰,他就任校長以來,明令禁止一切私斗以及體罰行為,違者一概開除。
喬治.霍華德冷汗直冒,身為學員中士,體罰自己下屬的新生而被校長親自抓到,鐵證如山,連辯解的余地都沒有,等待自己的只有開除一條路了。
其實他的家世并沒有自己炫耀的那么威風,所謂軍人世家也分三六九等,像麥克阿瑟這種才是貨真價實的世家,每一代都是天之驕子,軍銜最起碼也是個上校,而喬治家里三代雖然從軍,但都是最普通的大頭兵,最高軍銜不過是中士而已,而士兵和軍官之間的差距就像是平民和貴族那樣落差極大,直到喬治這一代,才勉強考進了西點,有希望成為軍官。
而這個承載了三代人夢想的愿望,隨著喬治的一個愚蠢決定而付之東流了,現在只要陳子錕一句話,喬治就要脫下他深愛的灰色制服離開西點了。
走廊里靜悄悄的,所有的學兵都挺直了身軀,兩手緊貼著褲縫,目不斜視,麥克阿瑟將軍冷冷的掃視著每一個人,他今年四十一歲了,這些二十歲的學生在他面前就如同孩童一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這位西點老學長敏銳的眼睛。
毫無疑問,這里正在進行一場體罰,至于體罰的原因他不想知道,高年級學生總會想到無數的理由來折磨新生,他關注的僅僅是,這些孩子為什么不服從命令,在校長明令禁止一切體罰行為之后還頂風作案。
坐刺刀的把戲很老套了,打麥克阿瑟小時候就在軍營里見過,可是眼前這個新生的表情似乎并不難受,反而像是請輕松的樣子,霎那間麥克阿瑟想起,這張面孔自己曾經在哪里見過。
對了,在校長室曾經有過一面之緣,這個學生似乎是外國政府推薦的留學生,因為文書方面的問題被拒之門外,當時他還狠狠地撂下一句話,“我會回來的。”
沒想到他真的回來了。
“孩子,你在做什么?”麥克阿瑟走到陳子錕面前,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問道。
“報告長官,我在鍛煉。”陳子錕依然保持著扎馬步的架勢,別說蹲一兩個小時了,對于在寶芝林練過扎實基本功的他來說,就是蹲一天的馬步都是小菜一碟。
“和長官說話,要立正!”麥克阿瑟身后一名副官喝道。
陳子錕立刻站了起來,雙腿絲毫沒有蹲了許久后的麻木,“長官,我在扎馬步,這是一種中國式的體育鍛煉,有利于下盤穩定。”
麥克阿瑟陰沉著臉盯著陳子錕,這個學員在說謊,他分明是在受到體罰,可是既然受害者都不愿承認,即便是校長也無法進行處理了。
喬治悄悄松了一口氣,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完全被汗塌濕了。
“你,跟我到校長室來一下。”麥克阿瑟指了指陳子錕,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