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回來了,依然住在頭發胡同紫光車廠后宅,正房西屋是他的臥室,這么多年了,連陳設都沒變過,每隔幾天王大媽都會打掃一番,等著陳子錕回來住。
如今大錕子終于回來了,杏兒和王大媽忙乎的團團轉,曬被子、彈棉花,打掃庭院,寶慶悶葫蘆一般,憋了半天吼了一句:“今天加菜,吃燉肘子。”大伙兒都嘿嘿笑,知道這是薛掌柜心情喜悅時獨特的表達方式。
當晚車廠大擺宴席,大伙兒全喝趴下了,陳子錕也是酩酊大醉,被人扶著來到后院墻根狂吐,忽然看到車棚下停著一輛積滿灰塵的腳踏車,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漫天鳴響的鴿哨,什剎海的冰糖葫蘆,北大校園里的邂逅,六國飯店中的浪漫,一幕幕全都浮上心頭。
四年了,不知道林文靜人在何方,或許已經嫁作他人婦了吧,陳子錕摩挲著腳踏車的車把,唏噓不已。
第二天,陳子錕換了一身新衣服,去拜會了熊希齡,熊老見他學成歸國,自然是勉勵一番,當聽說他仍住在車廠的時候,前總理當即表示不妥。
“既然已經分配到陸軍部供職,那就更要尋個體面的宅子居住了,住在車廠里成何體統,你若是暫時沒地方安身,到我這里來住。”熊希齡這樣說。
陳子錕自然是唯唯諾諾,老先生一番好意,可他卻不理解自己的一番心意,雖然出國鍍金了,穿上軍服馬靴了,但自己的心卻沒變。
中午在熊府吃了飯,陳子錕又帶著禮物拜訪了恩師辜鴻銘,昔日學生來訪,辜教授自然欣喜萬分,再聽陳子錕說上幾句法語英語,更是品頭論足道:“腔調已經很足了,語言天賦方面,我認識三個奇才,趙元任是一個,你是一個。”
陳子錕明知故問道:“還有一個呢?”
“當然是老夫。”辜鴻銘捻著胡子道,一副狂生狀。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從椿樹胡同出來,陳子錕自然而然的就去了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靜曾經住過的宅子依然空關著,大門上的油漆剝落的更嚴重了,一陣風吹過,墻頭上的枯草瑟瑟舞動,更顯凋敝。
林宅附近就是李大釗的家,陳子錕想到自己在北大曾受過他的照顧,便登門拜訪,敲了一會兒門,一個小女孩前來開門,警惕的問道:“你找誰?”
“我找李大釗先生。”陳子錕道,見那女孩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又補充了一句:“我是他的學生。”
“我爸爸不在家,你改日再來吧。”小女孩不由分說關上了門。
陳子錕聳聳肩,只得離去,剛走出胡同,就感覺到有人跟著自己,他掏出煙盒和鍍金打火機來點煙,鏡面打火機上顯出跟蹤者的樣子,是個穿藍布長衫戴禮帽的男子。
繼續向前走,經過街道拐角的時候,陳子錕忽然飛身上了墻頭,那名跟蹤者拐過彎來,發現目標竟然丟了,四下打量一番,正要悻悻離去,忽然陳子錕從天而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操!敢盯老子的稍!”
一巴掌就扇過去,打得那人鼻血四濺,牙也飛了,踉蹌退了幾步之后,竟然從腰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小手槍來。
陳子錕飛起一腳就把槍給踢掉了,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一用力,卡啪一聲,胳膊脫臼,疼的他哎喲一聲就跪在地上了。
“媽了個巴子的,敢在老子跟前玩槍,活得不耐煩了吧。”陳子錕隨身也帶著手槍,那是一把小巧玲瓏的銀色花口擼子,還是當年張學良贈送的禮物。
見他掏槍,那人當即服軟:“長官,自己人。”
“呸,誰他媽和你自己人。”陳子錕罵道。
“長官,我是警察廳偵緝隊的偵探。”
“哦,偵緝隊的兄弟啊。”陳子錕收了槍,大模大樣道:“我是陸軍部的,你盯我的梢想干什么?”
偵探苦著臉道:“長官,我奉命監視李大釗家,一切和他有往來的人都要盯梢,我哪知道您是陸軍部的長官啊,看你這副扮相,就是個大學生啊。”
陳子錕扭頭看看街上玻璃櫥窗中的自己,一襲毛料西裝,眉目俊朗,確實像個大學生,便將那偵探的胳膊往上一提,關節復原了。
“為什么監視李大釗?”
“他是赤色分子啊。”
“哦……下次別跟著我了。”陳子錕不愿和他繼續糾纏,收了槍便走,那偵探不敢招惹他,灰溜溜的跑了。
陳子錕叫了一輛洋車,準備回頭發胡同,車夫剛跑了兩步,斜刺里沖出一輛汽車,徑直將洋車撞翻在地,陳子錕什么身手,當即腳尖一點,人就飛了出來,穩穩落在地上。、
從汽車里竄出四個彪形大漢,張牙舞爪撲過來,陳子錕不慌不忙,一通拳腳過后,四個家伙便躺在地上哼哼了,不過陳子錕的西裝也被扯了個大口子。
又一輛汽車呼嘯而至,車門打開,先跳出來的正是剛才那個盯梢密探,指著陳子錕大叫:“隊長,就是他!”
汽車后門打開,下來一個陰沉著臉的中年男子,雙排扣呢料西裝,外罩狐貍皮領的呢子大衣,頭戴盛錫福的呢子禮帽,派頭十足。
此人一看到陳子錕,立刻陰轉晴,咧嘴笑道:“陳老弟,啥時候回北京的,也不通知兄弟一聲,也好去車站接你。”
原來他正是陳子錕的舊相識,北京警察廳偵緝隊的隊長許國棟。
“許大哥,別來無恙啊,我這不剛從洛陽回北京么,還沒抽出時間上您那兒坐坐那,怎么樣老哥哥,這兩年過得還行吧。”陳子錕掏出金質煙盒來,遞了一支給許國棟,“來一支美國煙。”
“客氣了。”許國棟接了煙,掏出自己的打火機幫陳子錕點燃,自己才點了,寒暄道:“老弟現在陸軍部任職?”
“是啊,大帥讓我到陸軍部歷練一下,這不還在假期中么,等過了年我才去報到。”
他倆在這里聊天聊得熱乎,全然不顧地上躺著的四個偵探,那個盯梢的家伙見陳子錕和許國棟談笑風生,便明白自己誤報了軍情,這小子真的是陸軍部的官兒,而且身份不低,連許隊長都和他稱兄道弟的。
聊了一會,許國棟才提到發生誤會的事情,連聲向陳子錕道歉,陳子錕也是個爽快人,笑道:“這不沒事么,不過人家的洋車可被你們撞壞了。”
那個倒霉的洋車夫一直站在旁邊可憐巴巴的看著他們呢,不是他不怕,而是洋車壞了實在沒法交差。
許國棟當即掏了幾張鈔票讓手下送給那車夫,打發了他又道:“老弟,晚上我做東,給你接風洗塵。”
陳子錕道:“改天吧,今兒晚上約了人。”
許國棟打趣道:“約了誰啊,要不我也去湊個熱鬧算了。”
陳子錕道:“哦,是以前的老朋友,叫李俊卿。”
許國棟倒吸一口涼氣,李俊卿是什么人他當然清楚的很,這人原本是天橋澡堂子華清池的搓澡工,生的眉清目秀,比女人還俊,后來搭上曹老帥身邊的大紅人李彥青,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陳子錕和他交好,那就等于躋身政壇高層啊。
“呵呵,那我還是不去給六爺添亂了。”許國棟清楚自己的斤兩,別說是一個小小的偵緝隊長了,就是警察廳長親自到了,人家都不一定給面子。
“喲,您的衣服破了,這可真對不住您了,咱約個時間,瑞蚨祥給您做一套新衣服,您瞧怎么樣?”許國棟忽然發現陳子錕衣服上的大口子,趕緊賠罪。
“不麻煩了,弟兄們也是盡職而已,回頭給他們說一聲對不住,我拳腳上可能重了點。”陳子錕并不打算追究什么,摸出懷表看了看又道:“時間不早,我先走了。”
“你請,慢走。”許國棟滿面堆笑,目送陳子錕離開。
等陳子錕走遠了,那偵探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頭兒,他誰呀?”
“他啊,那可要從四年前說起了……”許國棟一臉的神往。
回到家才發現,西裝不但被扯開一個大口子,后襟也綻線了,陳子錕從上海就帶了一套西裝過來,這件破了,就只有軍裝可以穿了,無奈,只好穿軍裝赴宴去了。
晚宴是李俊卿請的,如今他混的當真不錯,連帶著趙家勇也跟著沾光,本來小趙只不過是正陽門火車站上一個警衛兵,現在水漲船高,被提拔為交通部護路軍的排長了,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槍,威風的不得了。
弟兄們再度聚首,氣氛卻不大一樣了,李俊卿和趙家勇頗能談到一起去,說的是都是北京官場上的新鮮事,什么某總長家的姨太太和車夫私通,某次長家的小姐偷漢子之類的,薛寶慶顯然和他們沒什么共同語言,只能傻呵呵的喝酒。
外頭又下雪了,遠遠的能看見正陽門巍峨的城樓在風雪中屹立著,東來順飯店里溫暖如春,陳子錕的心卻一點也熱乎不起來,因為他已經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