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闌珊,涼風習習,陳子錕健步如飛走在鐵獅子胡同,徹底和金次長撕破臉皮讓他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反正自己從未指望在陸軍部這個死氣沉沉的衙門里謀發展,索性一拍兩散,倒也干脆。
他先回了紫光車廠一趟,一進門寶慶就從躺椅上跳起來道:“你可回來了,找你找了半天。”
“什么事?”陳子錕心頭一緊,不祥的感覺襲來。
“加急電報,上海來的。”寶慶把攥在手里的電報遞過去,陳子錕打開一看,上面寥寥四個字卻如同大錘一般敲在他心頭。
“冰在車上”
電報是李耀廷發來的,言簡意賅,鑒冰也是肉票之一。
陳子錕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問寶慶柜上有多少現錢,寶慶也不含糊,當即開了錢箱,里面一大堆銅子兒,車廠生意小,車夫交上來的份子錢大多數銅子,小洋都少見,更別說大洋了,陳子錕抓了一把銅元塞在兜里,道:“有事去山東,可能要是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說罷轉身出門,寶慶趕忙追出去想叮囑兩句,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
從車廠出來,陳子錕又去了東文昌胡同自己的新家,他得給姚依蕾交代一聲,姚大小姐聽說陳子錕要去山東辦差,倒是一點也不驚訝,發生那么大案子,正是自家未婚夫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她哪能牽后腿。
陳子錕連換洗衣服都沒拿,只在臥室提了一個精巧的小皮箱就出門了,叫了一輛洋車直奔正陽門火車站,到了站前廣場,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鐘樓上的時間,已經是夜里九點半了。
正陽門火車站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陳子錕昂首闊步提著皮箱進了候車室,只見軟席候車室里站著許多人,個個衣冠楚楚,氣派不凡,門口還有兩個護路軍站崗,禁止閑雜人等進入。
陳子錕心中狐疑,猜不清這些人的來路,四下環顧,忽然發現一個熟人,京報記者阮銘川正坐在不遠處東張西望,兩人四目相接,阮記者喜不自禁,走過來道:“陳兄,你也去山東啊,能不能幫我通融一下。”
說著指了指軟席候車室那邊。
陳子錕頓時明白了,那幫人應該是政府派去解決綁票事宜的特派團,阮銘川是小報記者,沒資格隨團前往,他以為自己也是特派團中的一員,其實自己和他一樣,都是自費旅客。
不過這話沒必要說破,陳子錕微微一笑:“小事一樁,你跟我來。”
說罷領著阮銘川走到軟席候車室門口,徑直就往里面闖,兩個護路軍一點也不給他面子,伸手攔住道:“長官,這是交通部的包車,您請外面候車。”
陳子錕正準備提趙家勇的名字,忽然看到軟席候車室里有自己認識的人,便揮手喊道:“史迪威少校!”
美國公使館武官助理約瑟夫.史迪威上尉現在已經晉升為少校了,肩膀上赫然一顆金色橡葉,作為當事國一方的代表,他也是特派團的成員之一,聽到喊聲,史迪威扭頭過來,立刻發現了站在門口的陳子錕,立刻走過來打招呼:“陳,好久不見了。”
“是好久不見了。”陳子錕轉身將手提箱交給阮銘川提著,自己大踏步的走進去,親熱的和史迪威握手、擁抱,阮銘川如此機靈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也帶著笑容撇著洋文隨著陳子錕走了進去。
兩個守門的士兵搞不清他們的底細,見陳子錕和洋人軍官如此熟悉,哪還敢仔細盤問。
兩人就這樣渾水摸魚混進來了,特派團里什么人都有,既有各國使節派出的工作人員,又有僑民代表,北洋內務部、外交部、交通部等機關的官僚,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認識,所以也沒人識破這兩個冒牌貨。
忽然一個秘書打扮的男子匆匆走過來問陳子錕:“你是陸軍部的?”
“是的。”陳子錕鎮定自若的答道,心中卻在急速的盤算著如何應對他的進一步發問。
豈料那男子并未再問,而是返身對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道:“總長,陸軍部的人到了。”
那男子摸出懷表看了看:“人到齊了,可以發車。”
列車長吹響了哨子,特派團成員們停止了交談,在列車員的引領下從貴賓出口登上月臺,一列火車停在鐵軌上,數十名護路軍士兵持槍站崗,將其他旅客攔阻在警戒線外面。
這是交通部專門調撥的專列,兩節火車頭一前一后,中間掛軟臥三節,餐車一節,另有警衛隊乘坐的三等車廂兩節,浩浩蕩蕩直奔劫案發生地山東棗莊,一路之上所有車輛統統避讓。
汽笛長鳴,蒸汽騰騰,列車開出了北京,此時的正陽門火車站外,一輛汽車疾馳而至,車上跳下兩個陸軍上校,匆匆進了車站卻發現特派團已經走了,不禁大為懊喪:“怎么不等我們就走了!”
臨城火車大劫案一出,世界震驚,各國使節紛紛對北洋政府進行最強烈抗議,儼然有重演第二次庚子事件的苗頭,黎元洪大總統和張紹曾內閣不敢怠慢,在最短的時間內拼湊出一支特派團來奔赴棗莊監督地方當局解救人質,特派團由交通總長吳毓麟親自掛帥擔當,成員包括各國外交人員,外交部交通部陸軍部司法部的官員等,可謂人才濟濟。
洋大人們都是帶著火氣來的,交通部方面曲意逢迎,生怕他們借題發揮,餐車上配備著從北京飯店借來的廚子,中餐西餐啤酒汽水白蘭地二十四小時供應,上好的咖啡和香煙更是任意享用。
陳子錕自然是和各國武官們坐在一起,他英語法語都很地道,交流沒有任何障礙,若是以往,這定然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旅途,但此前剛發生過一場駭人聽聞的大劫案,三十九名西洋人在中國最豪華最安全的列車上遭到綁架,這些武官們無論如何也沒法對陳子錕產生好印象。
因為陳子錕穿著北洋陸軍的中尉制服,他代表的是這個國家昏聵無能的軍隊。
不過史迪威對陳子錕還是很友好的,畢竟他們是西點校友,而且史迪威和那些整天呆在東交民巷的武官不同,他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中國,對這個古老國家的現狀有著深刻的了解。
阮銘川則混在那些高官當中,一雙耳朵支棱著,傾聽著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顆心更是激動的怦怦亂跳,全北京的記者就他一個混進了特派團里,肯定掌握的都是最給力的猛料,到時候京報還不拔得頭籌,成為北京銷量第一的大報紙啊。
這趟專車開的極快,沿途也不停靠任何站點,所以次日清晨便抵達了臨城車站,臨城隸屬山東嶧縣,因為當地棗樹很多,民間俗稱棗莊,嶧縣縣政府一干人等早早在車站迎接,還組織了一支寒酸的軍樂隊敲鑼打鼓歡迎北京來的洋大人們。
可惜洋大人們絲毫也不給面子,連握手這樣起碼的禮節都省了,直接要求調查案件當事人,因為陳子錕的英語水平比外交部的翻譯還要精湛一些,而且本身就是軍人,在翻譯均軍事術語方面有得天獨厚的優越性,所以被臨時當作了翻譯。
被調查的對象是列車上的司機、車警、被釋放的旅客,以及最先趕到事發地點的陸軍第六混成旅的軍官。
根據他們的口述,迷霧重重的真相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五月六日凌晨時分,藍鋼快車即將抵達臨城車站,司機忽然發現前面有一段鐵軌被拆掉,緊急制動后車頭、郵車和一節三等客車傾覆,隨后大批武裝人員出現,鳴槍威懾車警,劫走中西旅客百人,其中一名英籍羅馬尼亞旅客因反抗被當場擊斃。
事發后,第六混成旅的官兵迅速趕到,與匪展開激烈槍戰,搶回數名旅客,但終因火力不濟,土匪成功逃脫,目前已經潛入山區不知去向。
棗莊一帶匪患嚴重,大大小小的武裝數十股,所以官軍也不清楚到底是哪路人馬下的手,山東軍政當局畏首畏首,朝令夕改,從發案件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天過去了,硬是一點進展都沒有。
調查完畢,武官們立刻鬧騰開來,吵吵嚷嚷說什么的都有,室內充斥著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有人說要接管當地軍隊指揮權,有人說要調派本國駐東交民巷的軍隊來,史迪威是個明白人,沒跟著他們一起鬧騰,悄悄開門溜了出去,陳子錕一言不發,也跟著出去了。
“陳,你有什么辦法么?”史迪威遞了一支紙煙給他,這次大劫案,美國人質數量最多,其中不乏軍官、記者、參議員的女兒這樣有社會地位的人士,所以史迪威的壓力也很大,但他深知作為一個外國人,胡亂插手當地事務,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復雜。
“老實說,真的沒有任何好辦法,這種狀況下,只有采用最簡單的一招。”陳子錕接過煙卻不點燃,沉吟片刻道。
“什么?”
“我想親自去和土匪談談。”陳子錕答道。
史迪威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瞳孔卻微微收縮:“陳,你確信這樣做沒有危險。”
“約瑟夫,中國人的江湖,你永遠不懂,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陳子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