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威爾手上拿著一張紙,一言不發遞給了旁邊的持槍小土匪,小土匪呈給孫美瑤,大寨主拿在手上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頷首道:“不錯。”又傳遞給陳子錕。
陳子錕搭眼一看,紙上寫著簡短的幾句英文,大意是山上有西方人質,請政府軍不要逼迫太緊,否則可能導致人質死亡,后面是所有洋人的簽名。
看來這一夜土匪們做了不少工作,各種手段都用上了,還是那句話,山寨里不乏精英人才啊,陳子錕道:“既如此,我便下山去稟告政府,只是不知道這肉票何時釋放?”
孫美瑤道:“現在就放,來人啊,把人帶過來。”
幾個土匪押著三十來個人質走過來,其中就有那個死了老婆的男人春生和他的孩子,一堆人都是面帶驚恐之色,陳子錕仔細看了看,其中并無洋人,于是便問道:“大當家,你說的四種人包不包括洋人在內?”
孫美瑤有些茫然,回頭看孫桂枝,老軍師笑瞇瞇的說道:“洋人和咱們不是同文同種,這些規矩不適用他們。”
陳子錕暗罵一聲老狐貍,不過能解救一批華票也是大功一件,事不宜遲,他提出即刻下山,孫美瑤表示同意,派了一隊精干土匪護送他們下山,又給每人發了一張保險票,只要在魯南境內遇到其他土匪,只要亮出這張保險票即可保證安全。
帶著人質下山的時候,土匪們夾道歡送,一直跟在陳子錕身后的清風忽然咳嗽了一聲,陳子錕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道觀土墻上蹲著四個獐頭鼠目的家伙,抄著手,戴著瓜皮帽,土氣的掉渣,正似笑非笑的看著這邊,其中一個正是山寨的翻譯二寶,似乎是察覺到陳子錕凌厲的目光,二寶將頭扭到了一邊。
君山到臨城都是崎嶇山路,三十多個飽受摧殘的人質走到傍晚時分才接近官軍控制的區域,終于逃出生天,眾人抱頭痛哭,中華紅十字總會的義工們將他們送到當地醫院檢查身體,而陳子錕則被接進了中興煤礦公司的大會議室,這里已經成為解決劫案問題的總部。
看了陳子錕呈上的信件之后,田督軍、熊省長都是大喜過望,只要土匪愿意和談,區區一個旅的編制又算什么,根本不用申報北京政府,田中玉本人就能拍板了,攪得世界大亂,北洋政府焦頭爛額的人質事件,竟然如此輕而易舉的就能解決,倒是讓人有一種有力氣沒用上的感覺。
大局已定,后續事宜交給軍政大員們去做就行了,陳子錕回到旅社,少不得又被鑒冰暴打一頓,等太太的氣順了,他才從懷里掏出二十四跟金條,二十根推給李耀廷,四根放到鑒冰面前。
“哪來那么多金子?”鑒冰目瞪口呆,本來以為陳子錕深入虎穴,九死一生,哪知道卻是跑了一次單幫,賺的還不少。
李耀廷也傻眼了,那二十根大條子是他從上海帶來,準備支付鑒冰的贖金的,后來因為鑒冰已經獲救,便在陳子錕的指點下借花獻佛借給了吳總長,那可是白紙黑字有正規借據的,而且利息肯定相當豐厚,可怎么繞了一圈,這些金條又回來了。
“大哥,這錢我不能收,是你拿命換來的。”李耀廷把金條往回推。
“什么話,這種小場面哥哥我見的多了,拿著,權當鑒冰在你那兒的花銷開支。”陳子錕依然堅持。
“大哥,你這么一說我就更不敢拿了,嫂子花我的錢,那是我的榮幸,再說了,我的錢是借給交通部的,又不是借給你的,憑什么你給我啊。”
陳子錕道:“一碼歸一碼,總之這些大條子你必須拿著,我身上帶這么多金子,讓人看見咋整?”
李耀廷道:“那我就拿著了,回頭交通部那邊的好處,全歸你。”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忽然有人敲門,鑒冰過去開門一看,是北京來的記者阮銘川,手里捧著一個大相機道:“陳英雄,下去合個影吧。”
陳子錕欣然答應,下樓來到旅社院子里,獲救的人質們在官兵的指揮下排成三列,最前面擺著幾張太師椅,田中玉、熊炳琦、吳毓麟,何峰鈺等人按座次排開,中間空了一張椅子,是給孤單豪杰陳子錕預備的。
“陳某何德何能,怎能和長官們坐在一起。”陳子錕假惺惺的推辭了一陣,終于還是捱不住大家的盛情邀請,上前落座。
此時臨城已經聚集了幾十名記者,來自北京上海天津漢口各大報紙、電臺的記者,還有相當數量的外國記者,無冕之王們簇擁在一起,舉著相機一陣猛拍,鎂光燈亂閃,照的人睜不開眼睛,鏡頭中喜氣洋洋志得意滿的軍政大員們和后面麻木無奈的人質們的表情形成了截然的反差。
合影之后,負責救援大計的田中玉督軍發表了講話,宣布人質事件即將和平解決,全部人質將在短期內獲釋,然后是洋洋灑灑一大篇廢話,記者們心不在焉的捧著小本子胡亂記錄著,他們真正想采訪的,其實是那位深入匪穴的孤膽中尉陳子錕。
可陳子錕卻躲了起來,按照約定,他只接受京報的獨家專訪,阮銘川可幸福死了,當初借給陳子錕那件花呢西裝獲得了最大的收益,京報的銷量直線上升,儼然已經是北京報界的領軍人物了。
當然陳子錕也少不了好處,凡是他口述的連載,一個字一塊大洋,半個月的連載下來,賺頭也不在少數。
記者們采訪完畢,紛紛到中興公司的電報房去給報社發電報,如今最忙的就是電報房的員工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閑著,不但要接受發送政府電文,還要替記者們發稿件,電報的價格可不便宜,一個字六角小洋,尋常人家都電報都是盡力縮短篇幅,可記者們為了追求文字效果,往往一篇電訊上百字,電報房這回可是賺了個滿盆滿缽。
北京政府接到田中玉的急電后,立刻批復:準!
為表和平解決的善意,田中玉令包圍抱犢崮的官軍后撤十里,派人上山接洽,商討具體釋放人質、收編土匪武裝事宜。
山上很快傳來消息,要求滕縣、嶧縣、鄒縣當地士紳簽字擔保政府履行條件,田中玉當即允諾,如此一來,便是塵埃落定,只等人質下山了。
一直躲在臨城火車站的交通總長吳毓麟聽到消息后,即刻向北京發電報,要求親自上山換取人質釋放,電報用詞遣句慷慨激昂,次日便登在北京各大報紙之上,大總統黎元洪更是發來電報嘉獎吳總長的忠勇,并且勸他不要投井救人,吳總長出盡風頭,志得意滿的回京去也。
北京,陸軍部,金次長坐在寫字臺前,心情很是不悅,遠在千里之外的臨城火車大劫案和他沒什么關系,那是山東當局個交通部的事情,讓他煩惱的是,不久前出了一樁車禍,竟然撞到的是梁啟超的兩個兒子。
若是尋常百姓,只消一個電話,警察廳就能幫自己處理好善后事宜,可是撞傷的梁公子,這事兒就有點復雜了,而且據說傷情比較嚴重,要開刀截骨,梁家人更是不依不饒,把官司都打到了黎元洪大總統那里。
金永炎曾經是黎元洪的幕僚,大總統自然是向著他的,可是不給梁家一個交代也說不過去,無奈之下,金次長只要丟卒保帥,揮淚斬馬謖,把自己的汽車夫送交警察廳,辦了一個交通肇事的罪名,又賠了千把塊錢,這才暫時把事情壓住,不過金次長的名頭可算完了,梁啟超是什么人,那是國學大師,文壇領袖,得罪了他雖然不會死,但名聲基本上是敗壞完了。
金永炎越想越窩火,這事兒要不是陳子錕那小子從中啜叨,也不至于鬧到這步田地,信手拿起今天的報紙一看,頭版上刊登著臨城事件的最近進展,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上,前排個人影似乎有些面熟,再看旁邊的說明文字,金次長勃然大怒。
關在陸軍部禁閉室里的陳子錕,怎么跑到臨城去了,還撈了個孤膽英雄的美譽,他一拍桌子:“來人!”
副官進來道:“次長,何事召喚?”
“你去查一下,這是怎么回事。”金次長用手指關節敲打著報紙上陳子錕的頭像說道。
副官急忙去鍋爐房查看,“禁閉室”的門虛掩著,哪還有陳子錕的人影,再問鍋爐工老馬,人家一縮脖道:“關禁閉是憲兵的事兒,我一燒爐子的,管你那破事。”
這也怪不得別人,陳子錕被關了禁閉之后,陸軍部連著開了幾天的緊急會議,金次長又被車禍一事攪得心神不寧,哪還顧得上陳子錕,他都不管,下面人更沒那個閑心,以至于陳子錕越獄好幾天,居然沒人知道。
副官回報金次長,金永炎再發雷霆大怒,這事兒實在太操蛋了,堂堂陸軍次長,連個中尉都治不了,這事兒傳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次長,要不要派人把他提來嚴辦?”副官問道。
“務必嚴辦,否則陸軍部的體統就不復存在了。”金次長嚴肅的說道。
忽然外面有人敲門,原來是總統府的侍從官來送公函,函稱大總統要親自給陸軍部的陳子錕頒發三等文虎勛章,請陸軍部配合云云。
金永炎鐵青著臉收了公函,把侍從官送走后,副官小心翼翼的問道:“次長,您看……嚴辦的事兒?”
金次長一言不發,副官自討沒趣,悄悄出去把門帶上了。
剛關上門,就聽見茶杯摔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