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陸軍部還叫練兵處的時候,老馬和老牛就在這兒當差了,一干就是十幾年,總長次長走馬燈一樣的換,茶房卻總是這么兩張面孔,久而久之,大家早已習以為常。
陸軍部這種地方是最講究資歷的,哪怕是最低級的伙夫在面對初來乍到的小中尉科員時,也有一種莫名的驕傲和優越感,老馬老牛便是如此,以往庶務科并沒有專人管理茶房,有啥事都是兩人商量著干,怎么輪換,怎么調休,買誰家的煤,用誰家的水,自己就當家了,可上面忽然委派下來一個專管茶房的三等科員來,這日子就過的不怎么舒坦了。
這就是老馬老牛故意給陳子錕找麻煩的原因,別看兩人只是燒鍋爐的,但是政治斗爭的經驗一點也不差,想擠兌走這個年輕的中尉,簡直是手到擒來的事情,于是便有了那些暖氣不熱,水燒不開的事情。
如同他們預料的一樣,上面不會怪罪他倆,只會把氣撒在庶務科,人人都會想,怎么以前都好好的,派了個人去管茶房就能管出這許多問題來?到時候哪位長官一發話,陳子錕的差使就沒了。
直到今天早上,他們的計劃都在按部就班的就行,新來的中尉備受責難,聽說總務廳的少將廳長都過問了此事,兩位鍋爐工自以為得計,昨天晚上還到東來順去吃了頓涮羊肉預祝陳子錕早日滾蛋呢,可今兒來了一看,卻發現這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陳科員居然親自掄起了鐵锨!
老馬和老牛頓時傻了眼,這個姓陳的小子還真他媽的有種!據說他可是美國留學回來的高材生,人也生的漂漂亮亮白白凈凈,沒想到居然能放下身段來親自燒鍋爐!
說實話,老馬和老牛手里沒幾張牌,無非是仗著陳子錕沒權辭退他們,不能扣他們的工錢,更不能替他們干活,畢竟鍋爐房的工作又臟又累,哪是金枝玉葉的留學生干的來的。
可陳子錕還就真干了,穿著馬靴赤著上身,熊熊火焰映紅了他滿身結實的肌肉,還別說,他掄起鐵锨的動作絲毫也不拖泥帶水,一看就是干過力氣活的漢子。
發現兩位茶爐老爺駕到,陳子錕放下鐵锨,搬出兩張太師椅來,又端了一壺茶和兩份報紙放在上面,笑瞇瞇道:“兩位來了,坐著歇會,看報紙喝茶。”
老牛有些摸不著頭腦,道:“陳科員,你這是啥意思?”
陳子錕冷笑道:“兩位干不好,我就替你們干,就這么簡單。”
這下兩人可慌了,陳子錕既然能拉下臉親自掄鐵锨,說明人家根本沒服軟,反而杠上了,陸軍部里可沒有糊涂人,陳子錕搞這么一出,大家肯定都能回過味來,是倆鍋爐工合起伙來欺負新來的科員。
說到底,燒鍋爐的和坐辦公室的不是一個階級,那些當官的犯不上為兩個仆役得罪同僚,這么一來,老馬和老牛的飯碗可就要砸了。
老馬脾氣暴躁,當場就急眼了,指著陳子錕的鼻子大罵:“姓陳的,你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告訴你,誰他媽也不鳥你。”
都指名道姓罵到臉上了,陳子錕哪能繼續容忍,一記黑虎掏心打在老馬肚子上,疼的他慘叫一聲蹲了下來,老牛也急了,從地上撿起鐵锨掄圓了就拍了過來,陳子錕腦袋一偏就躲了過去,欺身上前一巴掌抽在老牛臉上,打得不算多狠,但是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老牛感到自己的尊嚴被嚴重冒犯了。
“丫挺的,今天非拍死你不可!”老牛怒極,舉起鐵锨追著陳子錕打,老馬也撿了一把火鉗跟著湊熱鬧。
這時候,王庚出現了,這位西點出身的上校軍官眼里可不揉沙子,看到兩個低級工役居然敢當眾追打軍官,當即喝道:“憲兵,憲兵在哪里!快把這兩個狂徒抓起來!”
陸軍部警衛處的憲兵聞訊趕來,將這兩個膽敢毆打上司的工役抓了起來,押到警務處里等候發落。
直到此時,兩個家伙還不知道害怕,梗著脖子罵罵咧咧的,警衛處的憲兵班長和他們挺熟,問道:“二位,這是怎么話說的?”
老馬道:“張班長您給評評理,他掄起鐵锨燒起了鍋爐,那不就是擺明了要擠兌我們么,我們倆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沒了這份飯轍,怎么養活一家老小。”
老牛也道:“就是,你說他一留學回來的官兒,不老老實實在辦公室坐著,老跟我們較什么勁啊。”
張班長笑道:“你們知道陳科員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老馬一愣:“什么干什么的,難道不是大學生么?”
張班長搖搖頭:“錯了,陳子錕以前是第三師的伙夫,別說燒鍋爐了,就是劈柴燒湯蒸饅頭,他也做得來,我說兩位老哥哥啊,你倆想拿他一把,怕是找錯人了。”
老馬和老牛面面相覷,原本以為陳子錕和王庚一樣,都是世家子弟,大學生出身,沒想到人家是正經部隊伙頭軍出身,怪不得掄鐵锨的姿勢那么標準。
“那……他怎么又出國留學了?”老馬小心翼翼的問道,此時他已經有些感覺不妙了。
張班長曾經在陸軍部收發室干過一段時間,屬于消息靈通人士,見兩人虛心請教,便點了一支煙,給他們講起古來:“你們還記得民國九年的直皖大戰么?”
“記得,那時候總長還是靳云鵬,次長是徐樹錚。”老牛道。
“對,就是徐次長當家的時候,段督辦和曹老帥開兵見仗,當時西線指揮是段芝貴段司令,前沿司令是曲同豐,對面的是吳佩孚的第三師,松林店一戰,曲同豐大敗,被第三師一員小將生擒活捉,獻在吳大帥帳下,后來這員小將又親自率領一百精兵,星夜直搗長辛店,在段芝貴十萬大軍中殺了個七進七出!十萬邊防軍齊解甲,曹老帥和吳大帥這才進了北京城!”
說到這兒,張班長低頭喝茶潤嗓子,老馬和老牛早就聽傻了,長大了嘴巴,口水晶晶亮的拉的老長。
“真他娘的過癮,這不就是活趙云么!”老牛一拍大腿,亢奮起來。
“那啥,后來呢?”老馬眼巴巴的問道。
“后來啊……”張班長又點了一支煙,故意賣關子。
老牛趕緊擦著火柴幫他點著,“張班長,趕緊說,我到茶館聽書就最怕說書的說什么且聽下回分解,您千萬別來這句。”
張班長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煙圈來,道:“后來啊,吳大帥論功行賞,請徐大總統出面,公派這員小將到花旗國學習軍事去了,再后來,他回了中國,到鐵獅子胡同陸軍部總務廳庶務科當了一個三等中尉科員,整天被倆燒鍋爐的戲弄,今兒早上居然還掄起了鐵锨……”
老馬和老牛對視一眼,叫苦不迭:“我的個親娘喲,俺們怎么知道是他。”
不由得兩人不后怕,陸軍部講究資歷不假,但等級和背景更加重要,本來倆人以為陳子錕不過是個沒背景的小年輕,欺負一下沒啥要緊,那知道人家是扮豬吃老虎啊。
戰功卓著這個就不提了,關鍵是人家還是吳大帥跟前的嫡系紅人,說句不好聽的,別看吳大帥只是個直魯豫巡閱副使,但陸軍總長在他跟前連提鞋都不配,陳子錕這樣的資歷和背景,真想玩死這倆燒鍋爐的,比捏死兩只螞蟻難不到哪兒去。
都是衙門口里混了十幾年的老油條,豈能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老馬和老牛嚇得兩股戰戰,惶恐不安,眼淚都快下來了。
兩人正在恐懼的深淵中發抖,忽聽有人敲門,陳子錕的聲音傳來:“張班長,麻煩您借一步說話。”
張班長趕緊出門去了,老馬老牛兩人將耳朵緊緊貼在門縫上,生怕漏掉一個字。
陳子錕和張班長站在走廊的盡頭,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太清楚。
“沒多大事……算了……又沒受傷……不當真的。”這似乎是陳子錕的聲音。
“王長官那邊不好交代……萬一上頭怪罪下來……這樣行么?”這是張班長在話說。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越來越近,張班長推門進來,虎著臉道:“陳長官說情,這事兒我們警務處就不管了,你們庶務科自己處理吧。”
兩人千恩萬謝的出來,陳子錕就站在門口,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
“陳長官,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甭和我們一般見識。”兩人謙卑無比,再也沒有以前那種驕橫懶散之色。
“還不燒鍋爐去。”陳子錕沉著臉說道,到背著手走了。
老馬和老牛如蒙大赦,長長吁了一口氣,屁顛屁顛干活去了。
陳子錕心里暗自得意,這一切都是他導演的,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茶爐房危機,但以小見大,處理這種問題,恩威并施比單純的暴力手段更加有效而長久。
因為,畏威懷德是每個人的天性。
從此以后,茶爐房再沒出過任何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