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泰縣城門大開,鼓樂喧天,一群穿著長袍馬褂的士紳們在吹鼓手的陪伴下走了出來,一個個滿臉堆笑,分列兩旁,恭迎江北護軍使駕臨。
旗手先打著陳字號的牙旗大搖大擺進了城門,陳子錕謙讓道:“柳縣長,請。”
“陳大帥,請。”柳縣長也道,兩人哈哈大笑,并轡而行,但柳優晉卻很識趣的往后退了一個馬頭的距離,讓陳子錕先行一步。
鄉下吹鼓手奏的是拉魂腔大戲《將軍令》的曲子,威武雄壯,倒也應景,縣城的父老們都穿著簇新的馬褂,笑的很拘謹,有幾個白頭發的老頭,瓜皮帽后面還垂著小辮子,陳子錕下馬和他們一一見禮,護軍使的平易近人讓他們僵硬的笑容略微變得自然了一些。
緊接著進城的是鑒冰和姚依蕾乘坐的汽車,顯然南泰縣的父老們從未見過這種不用牲口拉的洋玩意,麻木的臉上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卻又瞬間恢復了鎮定。
“嘻嘻,你看他們,還留著辮子呢。”姚依蕾低聲道,她從窗簾的縫隙中瞅著外面的景象,有了殺虎口的那一出,她再不敢在大庭廣眾下露臉了。
“是啊,都是些老頭子,死氣沉沉的。”鑒冰附和道。
道路是用青石板鋪成,馬蹄鐵在上面敲打著,發出清脆的聲音,路兩旁的房門上插著五色國旗,看起來倒也有些張燈結彩的味道,只是這歡迎儀式參加的人太少,顯得有些冷清。
陳調元派來的這個加強連還真給陳子錕漲了不少面子,士兵精神抖擻,槍械也很精良,相比之下,縣里的武裝就不成體統了實際上這幫穿黑制服的并不是警察,而是縣里的團丁。
被士兵押解著的十二名土匪大大吸引了不少眼球,護軍使旗開得勝,上任伊始就生俘這么多的土匪,歡迎人群中竟然發出些許喝彩的聲音,陳子錕聞聲望過去,是個穿米色西裝的年輕人,梳著分頭,在一幫長袍馬褂中顯得格外突兀。
“那個人是誰?”陳子錕問道。
“哦,他是縣城大戶龔家的少爺,在省城念大學的。”柳縣長介紹道。
陳子錕不動聲色,多看了那個姓龔的年輕人兩眼。
縣城不大,只有兩條街,城中央一個大院落,磚墻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經坍塌了,中間一座氣勢雄偉的三開間大門,正對著大門的是宣化牌坊和照壁,柳縣長說,這就是南泰縣的縣衙,前清乾隆年間所建,距今已經不少年頭了。
縣衙是南泰縣城里規模最大,最像樣的房子,護軍使隨行人馬眾多,唯有住在這里才合適,最外面的大門是縣門,進去之后是石板鋪就,長長的甬道,左邊有一片低矮的房舍,據說是縣監獄的所在,里面還有座小小的獄神廟,護軍使俘虜的土匪就可以關押在里面。
甬道右側是一片白墻灰瓦的房子,看起來比監獄氣派多了,柳縣長說那是縣衙管驛和衙神廟的所在,負責衙門迎來送往的事務,家具擺設都比較新,護軍使可以暫住在那里。
再往前,又是一座氣派非凡的三開間大門,這是縣衙的儀門,嚴格來說,進了這扇門,才是真正的縣衙,外面那些不過是衙門的附屬建筑罷了。
儀門上插著兩面五色國旗,黑制服白綁腿的保安團丁持槍敬禮,陳子錕下了馬,姚依蕾和鑒冰鉆出汽車,在護兵們的簇擁下,走進了儀門,柳縣長依舊在旁介紹,娓娓道來這些建筑的來歷。
“兩邊的房子是衙門六房,兵刑工利戶吏的書吏們就在里面辦公,左邊后面靠墻是馬號和三班衙役歇腳的地方,右邊這四間房是典史衙,再往前就是衙門正堂了。”
眾人一起仰頭看著這座縣衙最高大的建筑,屋頂上青色的瓦片中間雜草叢生,大門兩側是高高的木頭柵欄,顏色早已褪去,正堂之上,兩旁還懸掛著水火棍,公座后面,高懸牌匾,黯淡的四個大字“明鏡高懸”似乎在無言的傾訴著過去的故事。
正堂左右兩側分別是主簿衙和縣丞衙,后面就是宅門,穿過之后是一片空地,中央擺著一口大水缸,想必原先是用來養魚的,如今里面積滿了雨水,上面還生著綠苔。
二堂是知縣回見貴客兼辦公的場所,如今是柳縣長辦公的所在,擺著棕床,寫字臺,臉盆架等家具,都是式樣最簡單的,桌上擺著報紙和文件,墻上掛著一柄寶劍,窗臺上放著幾盆花草,看來這位縣長還是個雅人。
“諸位,縣衙里空房間不少,可以讓兄弟們在此歇息,只是床板和鋪蓋暫時無法解決,縣里實在太窮了。”柳優晉飽含歉意的說道。
“不礙事,夏天怎么都方便。”陳子錕道。
姚依蕾趴在窗臺上說道:“這后面是什么地方。”
原來二堂后面還有一堵圍墻,垂花門上掛著碩大的鐵鎖,鎖上面積滿灰塵,想必很久沒有人進去過了。
“這兒……是縣衙的后宅。”不知為何,柳縣長的語調有些怪異。
“就是說,知縣的家眷就住在里面?我想進去看看。”姚依蕾并沒發現柳縣長的異狀,饒有興趣的說道。
柳優晉遲疑了一下,還是拿出了鑰匙,解釋道:“現在是白天,看看也無妨,晚上最好不要接近這里。”
這下姚依蕾更感興趣了:“為什么?”
柳優晉欲言又止,走過去搗鼓了一番,終于打開了生銹的鐵鎖,用力推門,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兩扇門慢慢打開,一股陰風從院子里竄出來,柳縣長不禁打了個寒顫。
姚依蕾興沖沖的跑了進去,陳子錕帶著鑒冰、閻肅、青鋒和副官馬弁等人也跟著進去了,院子很寬敞,白墻灰瓦的房舍婉約典雅,墻壁上排滿藤蔓,一池碧水中,淡粉色的蓮花悄然綻放,兩棵桂樹枝繁葉茂,靠墻是一大片竹林,滿眼的翠綠,無比養眼。
“這兒好,打掃打掃,就住這里吧。”姚依蕾道,她是識貨的人,看得出縣衙后宅的建筑出自名家手筆,布局隱隱有蘇州園林的風格,水池假山亭榭樣樣俱全,放著這么好的地方不住,去住什么管驛,不是腦子進水了么。
可鑒冰卻對柳縣長剛才的話留了心眼,道:“等等,柳縣長你還沒說為什么不能接近這里呢,我看這后宅沒什么特別啊。”
柳縣長很勉強的笑笑:“其實也沒什么,辛亥年間,革命軍起事,當時的知縣帶領親信拼死頑抗,最終彈盡糧絕,最終被人斬殺在這后宅之中,知縣的五房妻妾,被亂兵凌辱后自盡身亡,有拿剪子割了喉嚨的,有懸梁的,有吞金的,有投井的,總之死的都很慘,后來就聽說這后宅不干凈。”
姚依蕾頓時花容失色,不說話了。
鑒冰也深深皺眉,埋怨的看了一眼姚依蕾,道:“縣長,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柳縣長苦笑道:“有沒有鬼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前幾年有個膽大的酒鬼,和人打賭要在衙門后宅里過上一夜,結果……”
“結果怎么了?”姚依蕾怯生生的問道。
“結果第二天被人發現,這人死在后宅大門后面,眼珠子瞪得溜圓,舌頭伸出老長,滿嘴流綠水,門板上挖出一條條的印子,都是指甲挖的啊,后來縣里仵作驗尸,說是膽破了……”柳縣長嘆口氣,似乎不忍回憶那段恐怖的故事。
“從那以后,后宅就再沒人來過。”柳縣長以這句話作為結尾。
姚依蕾嚇壞了,扯著陳子錕的衣角說:“不住這兒了,趕緊走吧。”
陳子錕卻哈哈大笑:“就住這兒了,我倒要看看,鬼長什么樣,老王老李,把咱的行李搬進來,青鋒,找把笤帚好好打掃一下。”
柳縣長急忙勸阻道:“護軍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您還帶著兩位女眷呢,萬一……”
閻肅四下瞧了瞧,不動聲色。
“沒有什么萬一,鬼也怕惡人,老子殺人無數,就是厲鬼來了,也要掂量掂量。”陳子錕態度很堅決。
柳縣長見勸不住他,便道:“既然如此,我派人打掃吧,怎么能讓護軍使的人親自動手呢。”
陳子錕點頭道:“也好。”
后宅多年無人居住,打掃需要不少時間,柳縣長請陳子錕先到二堂奉茶,向他匯報南泰縣的基本狀況。
“縣里的戶籍名冊都是清朝時期留下的,現在到底有多少人丁,根本就是個糊涂賬。”柳縣長說道。
“那財政情況呢?”陳子錕對這個最感興趣。
柳縣長一攤手:“想必大帥已經看到了,田地荒蕪,十室九空,土匪橫行,官逼民反,老百姓沒錢交稅,沒糧交租,豪強大戶擁兵自重,也不交稅,我這個縣長其實就是個光桿司令,手下只有兩個雜役,連保安團都調不動。”
陳子錕奇道:“那保安團聽誰的調遣?”
柳縣長道:“本縣豪紳,夏大龍夏老爺,保安團長就是他出錢招募的,團長丘富兆是他的外甥,這次若不是迎接護軍使大人,我連保安團一桿槍都調不動。”
陳子錕眼珠轉了轉:“夏大龍有沒有來歡迎本護軍使?”
柳縣長干咳兩聲,過左右而言他:“護軍使喝茶,喝茶,這是省城托人買來的龍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