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商太古輪船公司的輪船停靠在了省城碼頭,這艘千噸級的蒸汽船運載了大批貨物和旅客,其中就包括陳子錕訂購的一萬支步槍。
上海到江東省城是太古輪船公司的固定航線之一,太古是老牌英國洋行,在中國內河各口岸都有碼頭專用泊位和倉庫,這艘輪船在省城下錨停泊,下客卸貨,但藏在底艙的八百多箱槍械卻未動,在加完燃煤之后,輪船還要繼續前往北進。
負責押運這批貨物的是春田洋行的副總經理慕易辰和江北來的后勤處長龔梓君,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輪船加煤卸貨尚需要一段時間,龔梓君熱情邀請慕易辰到自己的母校去看看。
正要下船,忽聽一陣喧嘩,然后是一聲槍響,趴在欄桿上一看,碼頭上躺著一人,白色水手服上鮮血淋漓,腦殼被子彈掀開半個,人已經死了。
龔梓君和慕易辰面面相覷,暗道不妙。
果然,警笛聲四起,巡警循聲而來,封鎖了碼頭,嚴禁船上人員走動,英籍船長匆匆下船,和警方進行了交涉一番才回來。
慕易辰急忙上前詢問什么時候可以開船,船長說死了一個水手,案情重大,怕是要在本地逗留幾日了。
“這怎么能行,我們急等著這批貨物呢。”龔梓君急道。
船長聳聳肩:“先生,您著急也沒用,這是輪船公司的規定,我們有義務配合地方當局查案。”
龔梓君還想爭辯,慕易辰拍拍他的肩膀:“算了,說也沒用。”
回到船艙,兩人商議一番,確信這是孫督軍使的計策,目的就是阻撓這批槍械運到江北,輪船在省城多停一天,危險就增加一分。
“事到如今,咱們只能一邊守住貨物,一邊給輪船公司施壓,讓他們盡快起錨開船。”龔梓君道。
慕易辰卻道:“省城方面有高人啊,咱們能想到的他們肯定也能想到,這英國人的輪船也不保險啊。”
龔梓君變色道:“難道他們還敢對英國人的財產動手。”
慕易辰冷笑不語。
兩人沒心思下船游玩,就住在船上看守貨物,兩顆心忐忑不安,生怕省軍登船搶劫,到了午夜時分,忽然外面鈴聲大作,和衣而臥的慕易辰跳起來道:“不好,起火了!”
響的是船上的火警鈴,走廊里濃煙滾滾,嗆得人出不去,兩人用茶水浸透了手帕捂住鼻子硬沖出來,看到水手們在船長的指揮下用水龍滅火,失火位置大概在輪機艙,火勢不算大,很快就被熄滅,但不幸的是機器燒壞了,在當地也無法維修,需要用駁船拖回上海才能修理。
船長當機立斷,將底艙的四十噸貨物搬到岸上,龔梓君和慕易辰苦苦相勸,船長向他們解釋說輪船公司會另外派一艘貨船來運輸這批貨物,你們完全不必擔心。
兩人有苦難言,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裝著步槍的木箱子被苦力們抬到岸上的倉庫里。
龔梓君長嘆一聲:“完了,這回是肉包子打狗了。”
倉庫不是屬于太古洋行的,英國人已經幫不到自己了。
兩人帶著行李下了船,搬到倉庫里親自看管貨物,兩人半宿沒合眼,到了早上倦容滿面,胡子拉茬,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一隊士兵包圍了倉庫,帶隊的正是夏景琦,他馬靴锃亮,軍裝筆挺,容光煥發,看也不看慕龔二人,走進倉庫,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拿起撬棍,親自撬開了一口木箱,從里面拿出一支步槍來,哈哈大笑道:“辛辛苦苦,到頭來還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龔梓君道:“夏副官,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這是誰的貨物。”
夏景琦故作驚訝狀:“哎呀呀,這不是老同學龔梓君龔少爺么,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龔梓君道:“你少套近乎,我告訴你,這是江北護軍使公署訂購的軍火,你們省軍休想染指。”
夏景琦冷笑一聲:“我當然知道這是陳護軍使買的軍火,所以才來查封,大帥有令,禁止省軍各部私購軍火,你們這是明知故犯,來人呀。”
眾兵大喊一聲:“有!”
“給我封了!”夏副官一聲令下,大兵們如狼似虎般撲上來,將龔梓君和慕易辰架了出去,在倉庫大鐵門上貼上了封條。
慕易辰凜然道:“夏副官,今天你怎么查封我的貨,改日就得怎么乖乖的送回來。”
夏景琦笑道:“這位就是上海來的慕經理吧,年紀不大口氣不小,你回去告訴陳子錕,這批槍械歸省軍了,孫督軍讓我給他捎個話,就倆字:謝謝。”
說完狂笑而去,倉庫門口留下一個排的士兵把守,龔梓君恨得牙根癢癢:“好不容易買來的軍火就便宜了這幫家伙,真氣煞我也!”
慕易辰道:“走吧,留在這兒也沒用。”
“回哪兒去?”
“回上海。”
龔梓君納悶了:“應該回江北報告大帥才是啊。”
慕易辰道:“不必稟報大帥,他們劫得又不是咱們的貨,而是美商的貨物,自有美國人和孫開勤打官司。”
龔梓君更奇怪了:“我怎么越來越不明白了。”
慕易辰道:“簽合同的時候我就防著這一手了,特地增加了一個附加條款,貨物在運到南泰碼頭辦理交割手續后才是我們的東西,在此之前依然歸美商所有。”
督軍公署,孫開勤穿著狐裘領的黑緞馬褂站在后花園里,地上放著一口從碼頭倉庫提來的大木箱,幾支印著US標記的美造M1917步槍已經擦拭一新,擺在面前。
孫督軍是行伍出身,早年在新軍里當過標統,從11毫米的黑藥毛瑟槍到最新式的日本三八式都用過,但這種美式步槍還是頭一次見,他把玩著嶄新锃亮的步槍,嘖嘖連聲的夸贊著:“胡桃木的槍托真漂亮,這做工,這烤藍,沒的說,洋人的玩意就是好。”
夏副官諂媚道:“這樣的好玩意,您有整整一萬支呢。”
孫督軍故意再問一遍:“多少?”
“一萬支!都是全新沒開箱的。”夏景琦道。
孫督軍道:“那么,這么多的槍都是從哪兒來的。”
“回大帥,是江北姓陳那小子孝敬您老人家的,這批槍械按市價來算,起碼一百萬大洋啊。”夏景琦道。
后花園里哄堂大笑,第二師的師長段海祥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我還當陳子錕是個人物呢,原來是頭蠢驢啊。”
孫開勤道:“我也高看他了,這小子不過是個二貨,沖鋒陷陣或許還有兩下子,玩腦筋,他差得遠了。”說著洋洋自得的點了點自己的大胖腦袋。
眾人一陣馬屁:“大帥英明,大帥睿智。”
孫督軍矜持的笑笑,掂掂手中步槍道:“弄兩發槍子兒來耍耍,我試試這槍的準頭。”
大家轟然叫好,什么百步穿楊、李廣在世花容重生之類的阿諛之詞蜂擁而來。
衛士遞上一排锃亮的毛瑟七九子彈,孫開勤比劃了一下道:“不是這種。”
夏景琦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額上滲出了汗珠,迅速查看了木箱上的文字,道:“用的是3006口徑的子彈。”
孫督軍到底是老行伍了,唔了一聲道:“那就是和英國人用的一樣了。”
江東陸軍的槍械很雜,英國德國日貨意大利貨都有,很快找到五發英國制式.30英寸的子彈,孫督軍熟練的拉開槍栓,用漏夾裝進子彈,嘩啦一聲推上去,沒推動,再推,子彈還是沒進槍膛,往外拉也拉不動了。
“小夏你瞅瞅咋回事。”孫督軍有些掃興,把槍拋給了夏景琦。
夏景琦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卡在槍膛里的子彈拽出來,抓殼鉤根本抓不住英式子彈的彈殼尾部。
“大帥,興許英國子彈不能用。”夏景琦放棄了努力,他是念過學堂的,知道點30和點3006是有差異的。
“那找幾發日本六五子彈試試。”孫開勤倒不是急于試槍,而是想弄明白這種槍械到底自己的軍隊能不能用。
夏景琦艱難的咽了口唾沫道:“大帥,這槍用的是七密里六二的子彈,六五口徑和七七口徑都不能用。”
孫開勤倒也不是不學無術之人,頗懂得一些軍械常識,道:“哦,那就是和俄國水連珠的子彈一樣了。”
夏景琦硬著頭皮道:“雖然都是七密里六二的子彈,但彈殼長度和底緣不同,還是沒法用。”
孫開勤隱隱有些惱怒了:“那你小子告訴我,哪種子彈才能用。”
夏景琦道:“美國人的槍,只能用美國人的子彈。”
“那就去買,先買他一百萬發,總不能讓這一萬支槍成了燒火棍吧。”孫開勤終于明白過了,這批槍械自己根本用不上,狂喜被沮喪所代替,眉毛擰了起來,聲音也嚴厲了幾分。
“是!”夏景琦趕忙立正敬禮。
段海祥有些不開眼道:“大哥,要不您使盒子炮給弟兄們見識見識槍法。”
孫開勤擺擺手:“算了,今兒沒心情。”
正欲散去,副官處長張鵬程來了,他察言觀色細致入微,發現大帥面帶不悅之色,便將電報藏了起來,啥也沒提。
第二天是小年,省城家家戶戶忙著打掃衛生,祭灶王爺,備年貨,督軍公署不上班,張處長忙著給孫督軍府上采買年貨,一來二去的就把電報給忘了。
過了小年,再有六天就該過舊歷新年了,省城各機關都進入半休假狀態,電報房也歇假了,只留了一個值班員收發緊急電文,街上時不時有鞭炮聲響起,店鋪里的年貨堆到了門口,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督軍公署副官處,張鵬程正絞盡腦汁琢磨給督軍大人的姨太太們采購哪種品牌的胭脂水粉,忽然公事房的門被推開,一個軍官沖進來道:“不好了,美國炮艦打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