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琪吐了吐舌頭,沒再說話,兩口子徑直看病去了。
陳子錕正要帶著林文靜姐弟一同離開醫院,忽聽身后一身喊:“陳子錕!”
這年頭敢直呼自己名字的人可不多了,就算是張學良、孫傳芳這種級別的人見了面也得尊稱一聲昆吾兄,誰這么大膽子,當眾喊自己的名字?
回頭一看,樓梯上站著一個青年男子,身著四兜藏青色呢子制服,身形瘦削干練,眉目依稀有些熟悉。
“黃路遙!”陳子錕迅速從記憶中把這張面孔搜尋出來,此人正是孫文的衛士,五年前在精武會和自己打過交道的黃路遙。
黃路遙冷峻的臉上竟然浮現一絲笑容,沒有走下樓梯,而是招呼了一聲:“隨我來。”便轉身去了。
陳子錕安排林文靜姐弟在大廳里等著,自己跟著黃路遙去了,一路七拐八拐,來到醫院深處一座小樓,門前衛士林立,膚色黝黑,身材瘦削,盡是身著中山裝的兩廣籍青年。
黃路遙將陳子錕帶進小樓,推開一扇門,房間里很暖和,白墻壁,白被單,涂著白油漆的病床上躺著一人,正是孫文。
五年未見,孫文氣色變得極差,不過一雙眼睛還閃耀著光芒,他招手讓陳子錕過來,又讓人搬了椅子,道:“我剛做完放射治療,聽兆銘說你來了,趕緊派人把你叫來,幸虧你沒走遠。”
陳子錕道:“總理,我來晚了。”
孫文道:“你有你的顧慮,我是可以理解的,執政府的段祺瑞和張作霖,都不是我輩中人,為了謀求和平,我才不得已北上,結果卻讓我非常失望,我到北京來,不是來爭權力和地位的,而是救國,可他們的政見卻和我相距甚遠,我怕是不能活著看到國家的統一,民族的富強了。”
陳子錕道:“總理安心養病,有什么事情安排我們去做就好了,只需靜養一段時日,自然會痊愈。”
孫文道:“你不要安慰我,我是學過醫學的,對自己的病情很清楚,我身上有惡性腫瘤,癌細胞,活不了多久了,悲哀的是我們的國家身上也長著癌細胞,你知道是什么么?”
陳子錕道:“請總理賜教。”
孫文道:“國家的癌細胞就是軍閥,軍閥窮兵黷武,把國家肌體上的營養都強奪了去買武器彈藥打仗,把國家禍害成一個千瘡百孔的茍延殘喘的病夫,列強們就像禿鷲一樣,時刻等著啄食我們國家的皮肉,不掃平軍閥,中國沒有明日!”
陳子錕道:“請問總理,如何掃平軍閥?”
孫文道:“醫學上用鐳錠放射來殺死癌細胞,掃平軍閥道理也是一樣,唯有軍事打擊,才能徹底鏟除軍閥,子錕,我希望你能站到人民這一邊來。”
說完這句話,孫文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門外沖進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汪精衛,責備道:“總理剛治療完畢,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怎么又把外人帶來。”說著狠狠瞪了黃路遙一眼。
黃路遙慚愧的低下了頭,陳子錕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孫文猶自在咳嗽,顧不上說話。
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子錕不是外人,他是國民黨員,總理的衛士。”
說話的正是孫夫人慶齡女士,汪精衛看了陳子錕一眼,點點頭:“陳將軍,你是哪年的黨員,我怎么不記得在總理身邊見過你。”
孫文被宋慶齡攙扶著坐直了身體,道:“子錕也是我的學生,當年奉了我的命令打入軍閥內部,這是機密,你們不知道的。”
汪精衛低下了頭:“是,總理。”
孫文剛才說了很多話,氣力有些不支,看護婦進來請大家出去,說病人需要靜養,大伙兒便魚貫來到走廊,孫夫人請陳子錕到隔壁休息室小坐,聊了一下總理的病情。
“總理身子早就不好,此次北上又染了風寒,舊病復發,竟然一度無法飲食,吃了便吐,手術切片化驗,得知肝已經染上了癌癥,無藥可醫……”宋慶齡說到這里,不禁哽咽。
陳子錕感慨萬千,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
宋慶齡道:“子錕,你在江東、上海的事跡,總理都是知道的,他說中國有很多軍閥,但你卻不是,你是一個真正的軍人,中國的希望,就在你,和你這樣的軍人身上。”
陳子錕精神一振,道:“夫人,總理的路,我們會走下去,中國遲早會統一富強起來的。”
宋慶齡欣慰的點點頭:“一定會的,總理時間不多了,你有空多陪陪他。”
陳子錕自然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孫文已經透支體力,無法繼續交談了,他只好先行告辭,約定后天再來探視。
回到醫院大廳,林文靜發現陳子錕一臉的沉痛,便問他發生了什么事。
“孫中山先生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陳子錕道。
“是廣州的孫文先生?”林文靜問道。
“是啊,你也知道他么?”
“知道,我從小就知道他,印象中他一直在革命,但從來沒有成功過。”
陳子錕不禁啞然失笑,林文靜這話說的有點意思,孫文革命一生,卻沒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成績,武昌首義沒他的份,廣州起義是黃興干的,尤其最近一段時間,被兩廣軍閥陸榮廷、陳炯明等趕得到處跑,居無定所到處漂泊,北方軍閥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哪一方失利,就會選擇和孫文聯合。
“就是因為有他這樣的革命先驅在不斷努力,中國才會慢慢向前。”陳子錕嘆了口氣,拉起林文靜姐弟的手:“咱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陳子錕遇見了一個老熟人,胡半仙正在大街上給人算命,他立刻上前要求看看前程。
胡半仙笑了:“大人,你跑我這兒逗悶子來了?”
陳子錕瞅瞅自己,勞動人民的打扮,一點也不像大帥的模樣啊。
胡半仙笑道:“陳大帥,您穿成這樣也瞞不住人吶,您現在是正兒八經的上將軍,擱以前就是提督加兵部尚書的銜兒,軍機處行走,這氣勢能和一般老百姓一樣么,不過說句實話,您今天臉上帶晦氣,怕是剛從不干凈的地方來。”
陳子錕道:“我剛從醫院來。”
胡半仙道:“怕是還見了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人。”
陳子錕道:“這都被你猜中了?”
胡半仙擺擺手:“罷了,既然你問前程,我就給你測個字吧。”
陳子錕想了想,拿過桌上白瓷片,用墨筆寫了個“軍”字。
胡半仙抹去了字跡,道:“你以前是拉洋車的,五年前吃糧當兵,戴上了軍帽,現在也是上將軍了,不過車上戴帽,把你的前程給遮住了,你要是不走這條路,興許還有……”
他干咳一聲,彎下身子湊過來壓低聲音道:“興許還有面南背北的命……”
陳子錕一驚:“此話怎講?”
胡半仙直起身子,懶洋洋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五年前你還有機會,現在沒機會了,你的仕途到此為止,都被這頂帽子壓死了。”
陳子錕掏出鈔票放到桌上,默默離開,心里翻江倒海,胡半仙算的歷來很準,難不成自己就止步于此了,不過換個角度想想,不到三十歲就是上將軍,軍務督辦,這輩子也算值了。
先把林文靜姐弟送回家,陳子錕這才回到車廠,一位警官已經等候他多時了,見了他趕忙立正敬禮:“上將軍,卑職給您請安。”
“啥事兒,說。”陳子錕脫了棉襖,換上了呢子軍裝。
“上將軍,您今兒踢了一個當兵的,那人死了。”警官賠笑道。
陳子錕一愣,心說怎么這一腳這么狠,居然把個五大三粗的軍官踢死了,不過他也沒當回事,道:“這種人死有余辜,你來就是說這個事兒?”
警官苦著臉道:“上將軍,您一腳踢死他,我們可遭殃了,奉軍把我們警所都給抄了,把當事的倆巡警也給扣了,要槍斃呢,您老行行好,救救我們吧。”
陳子錕大怒:“奉軍紀律如此松弛,荼毒百姓也就罷了,連京師警察廳也不放在眼里,真是豈有此理。”
警官道:“您是不知道,這幫爺橫行慣了的,媽了個巴子是免票,后腦勺子是護照,但凡戴狗皮帽子的大爺,咱們就不敢惹,惹不起也躲不起啊,您是許國棟許隊長的朋友,和咱們巡警是鐵哥們,您可得幫幫我們。”
陳子錕道:“你別慌,我這就給張學良打電話。”
電話打過去,沒找到人,原來張學良到頤和園玩去了。
“行,等他回來知會一聲。”陳子錕掛上電話,再看那警官,似乎都快哭出來了。
“我去警所瞧瞧,誰這么放肆。”陳子錕從墻上摘了武裝帶和軍帽,戴帽子的時候盯著上面的五色星徽和金色帽箍看了老半天,心說這帽子怎么就耽誤了老子的仕途呢?
此番來京,陳子錕帶了一個排的衛隊,穿藍軍裝的直系軍人在滿是黃軍裝奉軍士兵的北京城里特別扎眼,路人無不為之側目,不大工夫,陳大帥便帶著衛隊趕到了奉軍兵痞鬧事的警所。
本以為這幫丘八看到自己的上將肩章會賣個面子,哪知道狗皮帽子們根本不鳥他,依然用皮帶猛抽綁在椅子上的巡警,為首的竟然是個上校軍官,領子敞著,臉膛通紅,嘴里叼著煙卷,罵不絕口,煙灰竟然紋絲不動。
“住手!”陳子錕大喝一聲。
那上校斜著眼看他,道:“媽了個巴子,你是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