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內罷市罷工,公共電車和商店都停業了,反而不如閘北生活便利,陳子錕租了個寬敞的院子,雇了兩個奶媽,四個傭人,姚依蕾就在這里坐月子。
張學良在陳子錕家里吃了頓便飯,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席間少帥嘆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人家當大帥的人,恨不得整天吃龍肝鳳膽,你可好,飲食和一般市民差不多。”
陳子錕道:“同胞慘遭不測,就算真有龍肉,我吃著也是味同嚼蠟,若不是蕾蕾坐月子,我恨不得全家改吃素呢。”
張學良道:“滿月酒還擺不擺?”
陳子錕苦笑道:“國難當頭,就免了吧,若不然被人拿來說事兒,又要挨罵了。”
張學良若有所思,喃喃道:“我也得做些什么了。”
次日,江東軍總參謀長閻肅走進了陳宅,遞上一份申報,陳子錕接過來,看到頭版頭條刊登的是張學良的《至上海五卅愛國學生電》。
“痛我莘莘學子,竟被摧殘。莽莽神州,天道何在積弱之國,宜知奮勉。茲本人愛群之心,謹以廉俸所入,捐助二千元。即日由中國銀行匯上,慰藉死傷。宵燭寒光,力難遠濟,聊以盡心而已。”
陳子錕彈了彈報紙,笑道:“張漢卿手底下筆桿子不少啊,寫的不錯,不過等我的動作出來,怕是要奪了他的風頭。。”
閻肅道:“大帥,咱們真的要動作?”
陳子錕道:“動,當然要動,目前江東軍的實力如何?”
閻肅道:“裁撤了老弱病殘之后,尚余三萬陸軍,武器以步槍機槍為主,炮兵實編兩個團,有三十六門山炮野炮,迫擊炮若干,炮彈儲備兩個基數,飛行航空隊僅有一架飛機,還形不成有效戰力,就憑這個想和洋人開戰,怕是沒有勝算,還請大帥三思。”
陳子錕道:“財政上怎么個情況。”
閻肅愁眉苦臉道:“龔梓君那邊出了個報告,省內厘金賦稅剛夠基本開銷,養兵靠的還是大帥的私人資金,如若開打,我們連買子彈的錢都沒有,而且我軍所用的美式步槍,子彈全靠進口,戰端一開,進口渠道就斷了,步槍成了燒火棍,這還不是重要的,省里那些人也是虎視眈眈,麥子龍、劉省長、還有孫開勤和他那幫老部下,時時刻刻都在瞅機會,大帥若是和洋人開戰,勝了自然好說,若是敗了,再失去執政府的支持和洋人的幫助,江東省怕是要易手了。”
陳子錕沉默不語。
閻肅繼續潑冷水,“咱們全部的炮兵加在一起,還不如黃浦江上一條巡洋艦的火力的三分之一,就算是最精銳的禁煙執法總隊,士兵素質也遠遠及不上歐美的海軍陸戰隊,訓練程度勉強與商團持平,而上海的外國軍隊足有上萬之眾,更有數十條炮艦的火力支援,實力懸殊太大太大了,勝算的機會相當渺茫。”
陳子錕還是不說話。
“大帥,您的意思是?”閻肅小心翼翼問道。
“以維持秩序為名,調兩個師進入上海,封鎖租界。”陳子錕斬釘截鐵道。
閻肅挺直腰桿:“是!”轉身便走。
陳子錕道:“嘯安。”
閻肅回轉,面無表情。
“嘯安,你覺得不該出兵?”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況且……”閻肅深吸一口氣,“有些事情總是要有人來做的。”
報界迅速得到消息,江東省軍務督辦陳子錕上將通電全國,將派出兩個陸軍師進駐上海,維持秩序,武力示威,并且不排除在談判失敗的情況下,強行收回租界的可能。
半年前,陳子錕還是力主軍隊徹底撤出上海周邊地域,使上海成為非軍事區的主要倡議者,而今天竟然派兵入滬,消息一出,百姓沸騰,歡呼雀躍,而租界當局則如臨大敵,英國緊急調撥駐香港和新加坡的軍艦來滬,海軍陸戰隊登陸協防,美國意大利日本等國也加強戒備,或調派海軍陸戰隊上岸,或從本國調派軍隊,上海氣氛愈加緊張起來。
不日,北京張作霖宣布,派邢士廉率陸軍一師進駐上海,成立上海警備司令部以維持當地秩序,調停沖突,張宗昌駐江蘇的奉軍部隊,也開拔南下,做出包圍上海的態勢。
一時間,近十萬中國軍隊云集長三角,給租界當局帶來巨大壓力,不僅是軍事上的,還有經濟上和輿論上的,罷工罷市給租界帶來的不僅是蕭條,垃圾沒人打掃清理,租界到處烏煙瘴氣,骯臟不堪。
以前打仗,都是華界的人往租界跑,現在反過來了,租界的人拖家帶口往華界奔,租界各入口處,壘起沙包工事架起機關槍,英美日本的海軍陸戰隊和萬國商團士兵枕戈達旦,隨時待命。
北京方面,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使團亦放低姿態,同意和中方展開切實有效的談判。
這段時間,陳子錕和張學良成了報紙上最常見的兩副面孔,愛國青年將領、民族英雄的高帽子不要錢一般堆過來,兩人賺盡了名聲和眼球,華界舉辦的愛國演講和義賣之類的活動,若是能請到兩位中的一位,那可是莫大的榮耀。
華界,吳淞禁煙執法總隊兵營,這里已經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兵營門口橫著拒馬鹿砦,馬克沁機關槍藏在掩體里,士兵們頭頂鋼盔嚴陣以待,刺刀在夏日陽光下熠熠生輝,遠處黃浦江中,一艘英國巡洋艦和一艘日本驅逐艦已經將主炮和側舷的全部副炮對準了兵營。
吳淞炮臺,中國海軍岸防部隊卻置身事外,保持中立,為避免刺激英日兵艦,要塞大炮居然罩上了炮衣。
奉軍第三軍團中將軍團長張學良率部下參觀禁煙執法總隊的營地,瞭望塔上,他端著望遠鏡端詳著遠處的軍艦,問道:“昆吾兄,打起來能堅持多久?”
陳子錕道:“軍艦上那可是八英寸口徑火炮,一顆炮彈下來,我的軍營就化為齏粉,一秒鐘也堅持不了,只有死路一條。”
張學良大驚:“那他們一開炮,咱們豈不是全完了?”
陳子錕道:“正是,可他們不敢開炮,現在是麻稈打狼兩頭怕,洋人一開戰端,上海就要生靈涂炭,少不得要死幾千無辜百姓,注意,是西方人的百姓,還要損失大量的財產,英國人玩政治是一把好手,幾百年來把歐洲大陸玩的團團轉,就是因為他們審時度勢,知道分寸,他們敢開槍殺我們的老百姓,可不敢動我的兵營,就是這個道理。”
張學良不禁汗顏:“我軍沒有任何反制手段么?”
陳子錕道:“問得好,咱們中國的軍隊,就不是為了對付洋人裝備起來的,最重型的武器無非是七五口徑山炮,馬克沁重機槍,這些武器給重巡洋艦撓癢癢都不夠看,飛機亦無法投擲大口徑炸彈,只能扔幾顆手榴彈聽個響,唯有在陸上,才能和他們決一死戰。”
張學良擦了一把汗道:“這一步棋走的險了些,萬一他們真開炮呢?”
陳子錕道:“我兵營里就幾十個兵來來回回跑動,給他們造成假象,真打起來傷不到主力,再說還不是有你們十萬奉軍做后盾么。”
張學良這才展顏笑道:“原來是一出空城計啊,昆吾兄高明。”放下望遠鏡,他的右手下意識的插進褲兜,那里放著一封電報,是張作霖發來的,嚴令他不許和洋人發生武裝沖突。
陳子錕微笑道:“列強只尊重同樣長著獠牙的同類,所以,我要代表中國軍人發出怒吼,亮出獠牙,讓他們知道,中國人是不可欺辱的。”
張學良道:“我本以為昆吾兄真的要武力收回租界,原來是武力威懾啊,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一招果然高。”
陳子錕嘆息道:“悲哀的是,咱們能做的也僅有威懾一下而已,真打起來的話,恐怕連一個回合都支撐不了。”
張學良無語,他也在掂量奉軍的戰斗力,如果打起來,十萬之眾怕是也啃不下一個上海,屆時吳佩孚馮玉祥之流肯定要趁機發難,背后捅刀子,怪不得父親嚴令自己不許動武,實在是有難處啊。
視察完營地之后,張學良隨同陳子錕前往醫院,探望在五卅慘案中負傷的英雄,唐嫣也在其中,當他們走進病房的時候,發現已經坐著兩位探望者了,其中一個正是上次在閘北演講,譏諷陳子錕要為女兒辦滿月酒的那個年輕人。
另外一人身著西裝,眉宇間頗具俠氣,三十歲年紀,見到一身戎裝的兩位將軍進來,竟然毫不怯場,反而迎上來笑道:“二位便是聞名天下的愛國將領,陳將軍和張將軍吧。”
陳子錕道:“不錯,我便是陳子錕,這位是張漢卿,請問你們是?”
那人道:“蔡和森,上海總工會干事,這位是鄭澤如,我的同事。”
張學良沉聲道:“你是共產黨!”
蔡和森從容道:“我是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