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錚死不瞑目,兩眼望天,滾熱的血融化了白雪,在身下形成一片鮮紅,李耀廷將左輪槍插回腋下槍套,猶自罵罵咧咧:“便宜了你。”
不知何故,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頭,陳子錕退后一步,莊嚴的舉手敬禮,然后脫下呢子大衣,蓋在徐樹錚尸首上。
遠處響起犬吠和吵嚷聲,似乎有許多人沖這邊來了,陳子錕跳上汽車,最后看了一眼風雪中的徐樹錚,大衣下一雙赤腳如此蒼白,他眼前不由浮現出六國飯店宴會廳里那個借佩劍給自己的英武上將來。
“又錚將軍,安息吧。”陳子錕默念一聲,吩咐開車,汽車迅速消失在風雪中。
國民軍大隊士兵循著足跡趕到,發現了雪地上倒臥的尸首,用刺刀挑開大衣一看,果然是徐樹錚。
張之江來到現場,厲聲質問是誰開的槍,眾人都說不知,法不責眾,只好將尸體搬回倉庫,向北京方面報告徐樹錚已死的消息。
早晨,陸建章的兒子陸承武從天津趕來,叫嚷著徐樹錚在哪里,我要親自剜下他的心臟為父報仇,張之江將他引到倉庫里,看了徐樹錚已經僵硬的尸體,陸承武憤憤然道:“怎么不等我來就把他殺了?誰干的?”
張之江沒有向他解釋到底是殺的徐樹錚,只是面授機宜,告訴他如何向報界發布消息。
陸承武不是傻子,連連點頭,又到關押徐樹錚隨員的馬廄外大罵一通,叫囂著要將徐樹錚剔骨挖心,以報父仇,隨員們聽了瑟瑟發抖,兩股戰戰,都知道又錚在劫難逃。
第二天,隨員們被軍法官提審,這才得知徐樹錚昨夜已經身死,軍法官慢條斯理的說:“徐樹錚被陸建章之子殺死,此乃冤冤相報,和他人無關,君等獲釋之后,切不可對外界胡言亂語,如果同意,就簽字畫押,如果外面有不利于馮總司令的言辭,可要拿你們是問。”
隨員們又冷又餓,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自然諾諾稱是,簽字畫押,又每人拍了一張照片留存軍方,這才拿著短程火車票離開廊坊這個傷心地。
北京、天津各大報紛紛登出號外消息“陸承武替父報仇手刃徐樹錚”旋即又刊登馮玉祥打給段祺瑞的電報,聲稱徐樹錚上將乃國之重臣,不幸在途中遭到匪人劫害,其死甚慘,請政府優于撫恤。
執政府沒有任何回應,段祺瑞孤家寡人,身邊謀士幕僚都被馮玉祥抓了去,衛士更是鹿鐘麟派來,自己人身自由都沒有,如何為徐樹錚報仇,只能暗自垂淚而已,當初叱咤風云的國家元首,如今淪為傀儡,只能以沉默為武器,向天下做無聲的抗議。
可憐徐樹錚堂堂陸軍上將,游歷歐美的風云人物,尸首停在廊坊竟然無人問津,等了一天,才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從北京趕來,聲稱是徐樹錚的侄子,要為叔父收斂尸首,但他身無分文,連火車票都買不起,張之江見他可憐,遍贊助了十塊大洋,讓他雇了一輛騾車,用破草席把尸首卷起來拉往北京。
天寒地凍,遍地冰雪,騾車從廊坊拉到北京,一路吃盡了苦頭,段祺瑞得知又錚尸首歸來,急忙前去探望,看著騾車上慘白的那張臉,段祺瑞痛哭失聲,旁人受到感染,也跟著落淚。
哭了一通,段祺瑞才注意到那個年輕人,傻頭傻腦的,衣服破爛不堪,一雙手上盡是血泡和凍瘡,腳上還穿著單鞋,腳趾頭都露出來了,便問道:“你是又錚的什么人?”
那人點頭哈腰道:“回段執政的話,我叫徐庭戈,徐樹錚是我二叔。”
段祺瑞沉吟道:“徐庭戈,似乎聽又錚提過這個名字,這些年來你在哪里,都做些什么?”
“徐庭戈”道:“回您的話,我從北大畢業之后,就在北京混著,因為叔叔的關系,受盡白眼和欺凌,一直沒有正經工作。”
段祺瑞有些狐疑,按說皖系雖然倒了,一個北大學生憑著自己的學識,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凄涼下場,便不著痕跡的問了他一些關于徐樹錚家里的事情,此人對答如流,沒有任何紕漏。
“又錚有個不成器的侄子,不過倒也孝順,既然又錚不在了,我少不得要照顧他一下。”段祺瑞心道。
“我給你贊助一筆錢,你出洋留學去吧。”段祺瑞道。
“徐庭戈”眼露喜色:“多謝段執政。”
尸首就交與段祺瑞收斂,開了一張五千元的支票,又找了一套半舊的棉袍和鞋子給“徐庭戈”,侄子領了支票換了衣服,千恩萬謝的出來,叫了一輛洋車揚長而去,車夫回頭瞅瞅,笑道:“我操,這不徐二么,你丫發財了還是咋的,楞沒認出來。”
徐二一腳踹在他背上,罵道:“老實拉你的車,不說話還能把你當啞巴賣了不成,打今兒起,老子的大號叫徐庭戈!記清楚嘍!”
民國十四年的最后一天,陳子錕和李耀廷去北京郊外給嫣紅嬸上墳,李耀廷發跡之后,就把母親的墳遷了,用水磨磚修的漂漂亮亮,像個大戶人家的墳頭,祭奠的時候,李耀廷跪在墳頭前說了很多,末了爬起來,兩眼通紅,地陳子錕說:“我娘說,她想抱孫子了。”
陳子錕拍拍李耀廷的肩膀:“你是該成家了,走吧,咱們回去吧。”
兩人乘汽車進了城門,就聽到報童扯著嗓子喊:“看報看報,吳佩孚通電聯奉,張作霖兵發山海關!”
陳子錕急忙讓汽車夫暫停,買了一份報紙瀏覽,頭版上就是吳佩孚的通電,即日起結束對奉張的討伐,轉而對馮玉祥的國民軍宣戰,孫傳芳也在南京發表通電,擁護吳佩孚,而山東的奉系將領張宗昌則表示,愿意唯吳佩孚馬首是瞻。
“這都是徐樹錚之死惹出的禍事啊。”陳子錕放下報紙嘆道。
李耀廷道:“此話怎講?”
陳子錕道:“吳玉帥不是翻云覆雨的小人,他既能放棄對奉張的仇恨,轉而對付馮玉祥,就是因為馮玉祥擅殺徐樹錚,讓北洋老輩都感到徹骨的寒冷,這樣不講究的人,大家共同得而誅之,國民軍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李耀廷道:“可是……徐樹錚不是咱們殺得么?”
陳子錕冷笑道:“咱們不殺他,難道他就能活了?徐樹錚囂張跋扈,仇人遍地,他壽數已經盡了,怨不得咱們,馮玉祥也不委屈,他不把徐樹錚扣在廊坊,咱們也沒那么容易殺他。”
李耀廷點頭道:“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天意。”
陳子錕道:“收拾收拾回南方吧,北方的戲沒啥看頭了。”
其實這次陳子錕孤身北上,最主要的不是殺徐樹錚,殺徐那是刺客的專業,不是大帥的行當,隨便派幾個得力干將前來也能把事兒干的妥妥兒的,但是有一件事,是沒人能替代自己的。
那就是他掛念著林文靜,想來看看初戀情人。
林文靜過得很充實,她有足夠的生活費,在購買大量書籍之后,還有余錢接濟貧寒同學,閑暇時機還到東文昌胡同的學生公寓去幫忙,那兒現在是杏兒在當家,大批來自五湖四海的,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根本不會無聊。
甜蜜的日子總是很短暫,陳子錕在林宅僅僅過了三日,兩人少不得溫存一番,但始終未越雷池一步,北京不是久留之地,趁著戰事稍歇,他辭別了林文靜,帶著姚依蕾的父母返回江東,春節臨近,當了外祖父母的姚氏夫婦還沒見過外孫女兒呢,反正內閣也歇菜了,交通總長的差使也撂了,在北京沒啥掛念的,老兩口和女婿踏上南下的列車。
吳佩孚聯奉之后,馮玉祥在次日,也就是1926年的第一天便通電宣布下野,國民軍總司令由張之江代理,張之江發電報給吳佩孚稱:“愿追隨我帥之后,勉效馳騁。”國民軍的第二第三軍司令豫岳維峻,孫岳也為通電表示追隨吳玉帥,而山東的張宗昌,干脆稱吳佩孚為“我帥”,比對張作霖還親。
一時間除了東三省之外,整個北中國似乎一團和氣,吳佩孚儼然又恢復了當年虎踞洛陽時一呼百應的威風,直隸山東間的交通也恢復了正常,津浦線暢通無阻。
車到廊坊的時候,停車下客上客,少不得要耽誤一段時間,陳子錕帶了兩個衛士下車,找了塊空地,畫個圈,拿出一疊紙錢來燒了,站在原地念念有詞一陣,這才回到軟臥包廂。
姚啟楨扶了扶金絲眼鏡,問道:“子錕,你給誰燒紙?”
陳子錕道:“我在祭奠徐樹錚,他就死在廊坊。”
姚啟楨也是皖系舊人,而且和徐樹錚相熟,聞言不禁淚下,摸出手帕擦擦眼角:“又錚驕狂,明知道北京局勢混亂,遍地都是仇家,偏要來,唉,才四十五歲,英年早逝啊,他要是不死……”
“他要是不死,段祺瑞就不會死心。”陳子錕道。
“段合肥當年多么倔強的人,獨攬大權,說一不二,可憐現在被張作霖、馮玉祥擺弄的像個面團一樣,又錚死后,我去看過他,幾天時間他仿佛老了十歲,看來皖系復起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姚啟楨長嘆一聲,頗為落寞。
陳子錕知道岳父是資格極老的政客,眼光毒的很,便問道:“岳父,依您看來,局勢將向何處演變?”
姚啟楨道:“張雨亭自相殘殺,內耗嚴重,一時間緩不過勁來,馮玉祥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吳佩孚雖然成了香餑餑,但真心擁戴他的人,連一個都沒有,南方的孫傳芳,資歷淺,志向也不夠遠大,一個五省聯帥的帽子就夠他的頭戴了,要我看啊,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陳子錕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