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江東時報,陳子錕的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皺了一下,劉婷趕忙解釋道:“我爹只是校對,不是編輯。”
陳子錕笑了,看來江東時報對自己的詆毀已經人盡皆知了,“沒關系,清者自清,你家有幾個孩子啊?”
“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我娘肚子里還有一個。”談及家事,劉婷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是夠人丁興旺的,就令尊一個人有收入?”陳子錕似乎很有興致拉家常。
“嗯,爹每個月有十二塊錢薪水,勉強能養家,有時候從鄉下外婆家拿點糧食過來,弟弟妹妹們都很健康。”劉婷很認真的回答。
陳子錕不禁再打量一下這個聰慧的女大學生,她似乎比林文靜還要纖細些,手腕白皙無比,可以看到皮膚下的血管,手指春蔥般細嫩,,臉色白的有些缺乏血色。
“你吃飯吧,不打擾了。”陳子錕起身告辭。
“督辦,您要的文件……”
“不急,下午找出來就行。”
陳子錕出了檔案室,就看見趙玉峰站在走廊里,滿臉堆笑,還學前清的規矩打了個千:“大帥,您吉祥,怎么樣,還成吧?”
趙玉峰是跟隨陳子錕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說話沒個分寸,陳子錕也不見怪,笑罵道:“你小子,想什么心思呢?”
“大帥,劉秘書的薪水,您看怎么安排,要不按高級文員的檔次走?”趙玉峰倒是個極有眼色的,早就發覺劉婷家境貧寒了。
陳子錕沉吟片刻道:“不必特殊化,就按實習生待遇,每月五塊大洋即可。”
“是!”趙玉峰心領神會,把薪水拔高了,大帥還怎么施恩,他又道:“姓鄭那小子怎么辦,還讓他刷茅房?”
陳子錕道:“什么時候把茅房刷的比食堂還干凈了,什么時候換工作。”
趙玉峰一挑大拇哥:“大帥,您夠狠!”
四月初,北方戰事更加激烈,盤踞北京的國民軍鹿鐘麟部在直魯聯軍和奉軍的壓迫下退出京師,撤往南口方向,留守的段政府和警察當局請求軍隊不要開進北京,但直魯聯軍和奉軍還是浩浩蕩蕩開進了北京。
從此,北京便是奉系一家獨大的局面了。
四月十五日,段祺瑞宣布下野,這位北洋之虎終于黯然離開了權力中心,乘火車離開北京,據說專列抵達廊坊的時候曾經稍停,段祺瑞問從人,又錚是死在站內還是站外,從人指明方向后,段祺瑞眺望很久,滄然淚下。
北方混戰,交通阻隔,郵件不通,陳子錕派往北京打探消息的人員也杳無音信,五月初一天,江東省督辦公署門前來了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穿著皺巴巴的舊西裝,蓬頭垢面的,譜兒還不小,一嘴京腔,張嘴就要見陳督辦。
“這是我的片子,拿去給你們陳大帥瞅瞅,就說他老朋友到了。”旅人氣派十足的遞過去一張名片,守門衛士不敢怠慢,急忙報告副官處長,趙玉峰接了名片一看,上面寫著京報主筆阮銘川,趕緊迎到門外,幫阮大記者把行李提著,請到公署會客室,又讓仆役打了熱水給阮銘川洗臉。
洗了把臉,阮銘川的精神恢復了一些,道:“有煙么?”
“有有有。”趙玉峰趕緊掏出三炮臺。
“抽我的。”門外傳來爽朗的笑聲,陳子錕到了,拿出茄力克香煙整包遞給阮銘川,又幫他點著火,阮記者狠狠地抽了幾口,吞云吐霧,閉上眼睛躺在沙發里:“媽的,這幾天可把我憋死了。”
“阮記者怎么如此狼狽,我可是送足了盤纏的哦。”陳子錕奇道。
“你給我送盤纏?”阮銘川更驚訝。
“是啊。”
“哈哈哈,原來如此,陰差陽錯啊,你的人沒找到我,我自個兒來了。”
“北京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把你搞成這幅摸樣?”
阮銘川低下頭,往日整齊油亮的分頭散了下來,擋住眼睛。
“邵總編被槍斃了。”阮銘川低聲道。
“什么,邵飄萍被槍斃了?誰干的!”陳子錕大為驚愕,邵飄萍是京報總編,北京著名的報人,新聞界的泰山北斗,一支筆比刀槍還要犀利,就算是袁世凱也不敢隨便動他,怎么說槍斃就槍斃了。
“奉張干的。”阮銘川狠狠抽了一口煙,“郭松齡反奉時,邵總編在報紙上大罵張作霖,被他們記恨上了,奉軍入京后,邵總編覺察不妙,逃到東交民巷六國飯店,哪知道家里吵架,非要他去調解,結果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被奉軍的特務抓住了,張學良親自下令槍斃的。”
“漢卿下令槍斃的!”陳子錕倒吸一口涼氣,這位小兄弟,下手可真夠黑的。
“是啊,報界同仁前去求情,張學良只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阮銘川長嘆一聲,痛苦的搖搖頭。
“京報沒了,北京的報紙也都自動停刊了,人人自危,胡子不講理啊。”
陳子錕道:“邵先生罵過袁世凱,罵過段祺瑞,罵過曹錕,一次比一次罵得很,都沒怎么著,怎么到了奉張這兒,新聞記者動動筆頭罵罵人,就要掉腦袋了,這事兒做的不地道。”
阮銘川道慘笑道:“豈止是不地道,清末時期新聞尚且自由,皖系直系軍閥雖然昏庸野蠻,倒也懂得大道理,對報人能夠容忍,到了直系這兒,多年新聞自由的風氣毀于一旦,北京新聞已死,報紙已死,我也被通緝,所以到你這兒來避禍了,老朋友,你可得收容我啊。”
陳子錕道:“我正是求賢若渴之際,最需要你這樣的報人,你來我江東辦報,我全力支持。”
阮銘川轉憂為喜:“當真?”
“當真!”
“果然?”
“果然!”
“哈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來對了,不過咱們先說好,你可不許干涉報紙內容,記者寫文章批評你,也不能抓人、封報紙。”
陳子錕笑道:“你看我像土匪出身的軍閥么?”
阮銘川哈哈大笑:“你本來就是。”
陳子錕也大笑起來,趙玉峰擔心的看看阮記者,心說北京記者就是膽子大,大帥面前敢開這樣的玩笑。
笑完了,阮銘川忽然捂著臉哭了,哭了一會,竟然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陳子錕使了個眼色,帶著趙玉峰悄悄離開了會客室,吩咐人不許進去,讓阮記者好好休息。
督辦公署發薪水的日子到了,劉婷在會計科領到了五塊沉甸甸的銀元,歡天喜地的回家去,她家就在報館附近,是個小三合院,弟弟妹妹正在院子里打鬧,母親坐在門口縫補舊衣服。
家里人丁太多,父親一個人的薪水僅能糊口而已,劉婷從小就沒穿過新衣服,都是大人的舊衣服改的,她穿小了就給弟弟妹妹穿,傳到最小的弟弟那里,已經補丁摞補丁了。
父親還在報館加班,江東時報有八個版面,是省內最大報紙,從未在文字上出現過低級錯誤,就是因為有一批精干嫻熟的校對和排字工。父親起早貪黑,經常加班,每月十二塊錢薪水,母親經常嘮叨,說他沒用,可父親說我就是一讀書人,除了干這個還能對路,做買賣出苦力我都沒資本啊。
劉家算是書香門第,祖父是光緒朝的進士,做過一任縣令,但是兩袖清風,不和貪官污吏同流合污,很快就被人彈劾下來,郁郁而終,沒給家里留下幾兩銀子,父親是光緒末年秀才出身,屬于傳統老文人,在新文化沖擊下,那些舊東西沒有用武之地,只好屈尊去當個校對。
劉婷一進家門,就把薪水交給了母親,母親把五枚銀元數了好幾遍,欣喜道:“剛上工就拿這么多錢,這大學真不是白上的,快頂上你爹一半薪水了。”
“娘,給爹買瓶好酒吧,再給弟弟妹妹們買點糖吃。”劉婷甜甜的笑了。
母親想了想,排出三塊銀洋來,道:“婷兒,去扯塊布,做件新衣服,好歹也是督辦公署的秘書,不能讓人家笑話”
劉婷推辭:“娘,不用了,我就穿這一身,督辦都不笑話我的。”
正說著,父親回來了,瘦高個,圓框眼鏡,藍布長衫,腋下夾了把油紙傘,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像是五十多歲一般。
母親歡天喜地:“當家的,快來,婷兒發薪水了,有五塊大洋呢。”
母親見他神色有些不對,便道:“怎么了,又挨罵了?”
父親唉聲嘆氣,半晌不說話,被逼急了,終于來了一句:“昨天的報紙,校對錯了一個字,被報館給辭了。”
“什么!辭了,憑什么啊,你辛辛苦苦給他們干了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錯了一個字就辭!還有人情味么,你也是,廢物一個,不會和他們吵么!”母親大發雷霆。
“我吵了……沒用。”父親囁嚅道,兩手在身上搓著。
“好了,娘,別說了,爹心里也難過。”劉婷很懂事的勸道,其他弟弟妹妹趴在門邊瞪著一雙雙清澈的眼睛看著。
“小二小三還要交學費,欠巷口小賣鋪的油鹽醬醋錢也得還,這日子怎么過。”母親開始啜泣。
“天無絕人之路,再說吧”父親長嘆一聲。
晚飯,父親沒動筷子。
深夜,劉婷還看到院子里煙頭的火光一明一滅,她知道,父親徹夜難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已經被逼到了絕路。
“我要幫家里一把。”劉婷暗暗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