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趙玉峰讓伙房預備好了面粉豆油,跑到后宅稟報陳子錕:“大帥,都安排妥了,可以動身了。”
陳子錕說通知劉秘書沒有,貿然前往怕是不太禮貌吧。
趙玉峰說沒通知,這事兒要是提前說了就沒效果了,要的就是微服私訪的味兒,順道瞅瞅劉秘書家的情況,大帥您最好穿便裝去,別把人家嚇著嘍。
陳子錕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堂堂一督辦跑到人家小女生家里去,別說嚇到劉家人,就是整條街都得轟動了,這樣可不好。
于是,陳子錕換了件青布長衫,戴了頂禮帽,拉著阮銘川一起,微服前往劉家,趙玉峰也換了便裝,鞍前馬后的伺候著,沒動用汽車,這玩意在省城還很少見,怕把老百姓驚著,只找了幾輛洋車,拉著面粉豆油,按照劉婷登記表上寫的家庭地址直奔而去。
劉婷家住在省城騾馬市大街旁的一條巷口里,一群野孩子正在打架,趙玉峰見了上前呵斥道:“鬧什么,都起開!”
半大孩子們一哄而散,只見地上躺著一個男孩,渾身都是腳印和泥土,趙玉峰道:“這孩子,別是打壞了吧。”
小男孩骨碌一下爬起來,兩只眼睛烏亮,拍拍身上的灰塵,大大咧咧道:“沒事,權當給小爺撓癢癢了。”
趙玉峰道“喲呵,小子有點意思啊,給我指個路,我給你一毛錢。”
小男孩道:“您去哪兒,找哪位?”
趙玉峰道:“我找住在這條巷子里姓劉一戶人家,他家有個女兒叫劉婷,是江大的學生。”
“我認識,跟我來吧。”小男孩頭前帶路,領著他們來到巷子深處一戶人家門前,紅漆大門有些年頭了,油漆都剝落了,對聯上的毛筆字很見功底,聯句倒是平常,大門半敞著,可以看到院子深處長著的一叢翠竹。
小男孩推門進去:“姐,有客人。”
“哪來的客人啊。”院子里傳來劉婷的聲音,她今天休息在家,沒穿上班時的衣服,而是一件補丁摞補丁的灰布大褂,兩手都是胰子泡沫,正坐在小板凳上搓衣服呢。
院子里幾個孩子正在玩耍,年齡大的抱著年齡小的,一個個面有菜色,衣衫破舊但是洗的很干凈,可見主婦持家有道。
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瞪著這幫不速之客,劉婷看到登門拜訪的竟然是陳督辦和趙處長,一時間手足無措,慌了神:“督……”
趙玉峰打斷她:“督辦公署給職員們送溫暖來了,你別客氣,咱們走。”
劉婷看他們都是便裝打扮,立刻心領神會,督辦這是微服私訪呢,于是便不再聲張,邀請他們進屋稍坐。
拉車的幫忙把面口袋和豆油從車上卸下來,一幫孩子都不做聲,怯生生的站在,眼中都是喜色。
趙玉峰掏出一毛錢道:“小兄弟,賞你的。”
領他們進來的男孩趕緊擺手:“先生,您是客,我哪能要您的錢。”
進了屋門,陳子錕打量一番,劉家果然清貧,不過明顯感覺到是敗落的書香世家,書架上線裝典籍數百本,桌子上文房四寶俱全,墻上還掛著幾幅字,和門口春聯字跡相同,看來是主人親筆。
劉婷忙乎著沏茶,可是水壺里沒熱水了,急的她團團轉,趙玉峰道:“劉秘書,你別客氣,我們坐一會就走,令尊不在家?”
“我爹出去了,你們找他有事?”劉婷很疑惑。
“令尊不是在報館干過么,正好我這位朋友想在江東辦報,有些事情想請教令尊。”陳子錕解釋道。
“這樣啊。”劉婷沖外面喊了一聲:“小勇,去把爹喊來。”
小勇就是那個領路的男孩,應了一聲,一溜煙的出去了,不過很快又跑回來,扯著嗓子喊:“姐,爹回來了。”
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匆匆而來,進了院子就看見屋檐下的面粉口袋,便是一愣,進了門,陳子錕等三人都站了起來,劉婷落落大方介紹道:“爹,這些是我的……朋友,陳先生,趙先生,還有阮先生。”
“快快快坐,婷兒,沏、沏茶。”劉父忙道,不過目光中帶著一絲警惕。
阮銘川率先掏出名片遞過去:“劉先生,鄙人阮銘川,北京京報社的。”
劉父雙手接過名片,退后一步道:“原來是京師鼎鼎大名的阮記者,久仰久仰,兄弟劉存仁。”言語間熱情了許多,他明白過來,這幫不速之客是來找自己的,而不是來打女兒主意的。
陳子錕沒有名片,他和趙玉峰都是作為阮銘川的從人出現,雙方只是簡單寒暄,說句幸會,握握手,便各自落座。
“劉先生,是這樣,我呢,準備在江東辦報紙,聽說您是報業老前輩,特來咨詢一二,還望賜教。”阮銘川開門見山道。
談到報紙,劉存仁立刻變得神采飛揚,說話也不結巴了,他是江東時報的元老級人物,所有的刊登文章都經過他的手,論起對新聞的看法,報紙的發展方向,他侃侃而談,認識之深刻,學識之淵博,令阮銘川刮目相看。
“江東真乃藏龍臥虎之地,劉先生,愿不愿意與我一同辦報。”阮銘川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當即發出邀請。
哪知道劉父竟然遲疑起來。
劉婷在一旁急不可耐,卻又不好插嘴。
半晌,劉父才道:“不瞞諸位,數日前我才從報館離職,按照行規,起碼三個月之內,是不能從事同業的,所以……還望海涵。”
阮銘川和陳子錕對視一眼,暗暗點頭,劉父果然是個君子。
“那好,我們便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訪。”阮銘川告辭,劉父也不強留,起身相送。
到了門口,正遇到劉母回來,少不得又是一番介紹,劉母不由分說,將阮銘川拉住:“這都大中午了,上哪去,留下來吃飯,婷兒,洗菜去,小勇,打酒去,當家的你也別閑著,陪客人說說話,咱們家沒什么好菜,您幾位海涵。”
眾人大感意外,劉父謙謙君子,劉母卻如女中豪杰一般,盛情難卻,阮銘川和趙玉峰都看向陳子錕。
“既然劉太太如此客氣,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陳子錕道。
劉存仁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原來這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才是領頭的。
中午的飯菜簡單而雅致,一尾魚,一碟筍,一盤小蔥豆腐,一碟茴香豆,再加上一壺酒,四人把酒論報,進而談到政治,劉父喝了幾杯酒后,談性大發,道:“北洋政府,已經沒有三年壽數了。”
陳子錕道:“北洋昏聵,覆滅是遲早的事情,劉先生何以算的如此清楚?”
劉存仁道:“冥冥中自有天意,袁世凱四年,段祺瑞四年,曹錕四年,如今又是奉張當家,定然又是一個四年,四四十六,民國十七八年左右,北洋勢必垮臺。”
陳子錕和阮銘川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道:“高論。”
劉存仁得意道:“哪里哪里。”
陳子錕道:“劉先生,敢問您對江東政局怎么看?”
劉存仁神色嚴肅起來,道:“陳督辦這個人,表面文章做的很是很足的。”
此言一出,空氣有些緊張起來,趙玉峰干咳一聲,示意端菜進來的劉婷勸阻其父,劉婷心領神會,道:“爹,你喝醉了,別亂說了。”
劉父酒勁上來,根本不顧女兒的暗示,瞇縫著眼睛,筷子在空中指指點點:“江東省民生凋敝,每年汛期,淮江都要決口泛濫,百姓流離失所,鄉間餓殍滿地,農村土地兼并嚴重,為富不仁者,小斗出大斗進,高利貸印子錢,縣政府保安團鄉公所,壓榨百姓如狼似虎,這些,陳督辦可曾看在眼里?”
屋里人噤若寒蟬,陳子錕卻舉起酒杯:“劉先生,說得好,我敬你,陳子錕這個人,比孫開勤如何?”
劉存仁舉起杯子,滋溜一口干了,咂咂嘴,拈起一粒茴香豆吃了,道:“陳子錕比孫開勤自然是強了不止十倍,但也僅限于人品方面,在施政上,陳孫二人并無差別,不信?不信你看看他主政江東以來做過什么?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上海,在北京花天酒地,整天發通電,賺取名聲和眼球,呵呵,這一點倒是和他的恩師吳佩孚如出一轍,四個字,慣會做秀!”
“爹!”劉婷都快急哭了,忍不住跺腳喊了一聲。
“哦,爹喝多了。”劉存仁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訕訕笑道:“我這個人吶,就喜歡喝兩杯,酒量不好還愛胡言亂語,三位莫怪,莫怪啊。”
阮銘川笑道:“老劉,我看你當校對屈才了,不如我辦報紙,你來當個編輯,咱們一塊兒寫文章罵陳子錕。”
劉存仁慌忙道:“不敢,不敢,我就是喝多了,信口胡言罷了,哪能上報紙。”
政治探討到此為止,大家都有些意興闌珊,撤了酒席,陳子錕等人告辭而去,劉存仁帶著大女兒把客人一直送到巷口頭。
回到家里,劉母埋怨道:“你啊你,沒酒量就別逞能,喝多了胡說八道,把人家嚇著了吧,誰還敢聘你。”
劉存仁端著小茶壺一邊喝茶,一邊道:“無妨,我知道這位阮記者,他向來以言辭激烈著稱的,對了,婷兒,另外兩人客人什么來頭,可是江大的教授?”
劉婷:“個子高的是陳督辦,白凈面皮的是公署副官處趙處長。”
“什么!”小茶壺落地,摔了個粉碎,劉父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