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龍終于還是沒能湊齊五十萬軍餉,事實上他并不排斥狠勒老百姓的腰帶,把地皮刮掉三尺這些技術活,畢竟警察干的就是這一行,可是刮下來的民脂民膏全送給別人,那這事兒干起來積極性就不那么高了。
只有二十萬軍餉到賬,唐生智的部隊果然開始鬧餉,洗劫了三個縣城,繳了民團和保安隊的槍械,老百姓被洗劫一空,省城難民如潮,物價飛漲。
麥子龍為自保,大力擴充警察隊,從上海洋購買一萬支捷克造步槍,這筆錢來自省政府發行的公債,由省城四家銀行包銷,實際上就是把負擔轉嫁到銀行頭上,由此引發擠兌風潮,數千百姓在銀行門口排隊等著取錢,可銀行卻宣布清盤破產,一場大騷亂不可避免的爆發了。
連續幾天,省城街頭響徹警笛聲和槍聲,麥子龍日理萬機,夜不能寐,唐生智的軍隊已經開到省城附近,作出隨時入城接管政權的架勢,警察系統內部也有雜音,據說底下幾個總隊長都在和唐軍秘密接觸,想取代自己的位置。
更嚴重的是,麥子龍患了極其嚴重的神經衰弱,每天晚上都聽到哭泣聲,一閉眼就是血淋淋的場景,他是不信鬼神的,這次也不得不請了道士來看,道士說你殺孽太重,這是心魔在作怪。
麥子龍知道自己清共的時候下手狠了點,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只好買了香燭紙馬親自到省總工會的廢墟去祭奠了一下,又花錢給附近一座大寺廟的如來重塑了金身,給和尚們送了好多僧鞋,和尚們自然歡天喜地,不過最先那位道士可氣得不輕。
江東省內民怨沸騰,民不聊生,省內官員士紳都有迎陳子錕歸來之意,消息傳到南京,陳子錕笑道:“看來麥子龍這出戲是演砸了。”
當即調兵遣將準備殺回江東,這回蔣介石沒再攔他,還調派了一個精銳團助戰,帶隊的正是陳啟麟,四一二中他立下大功,已經晉升為上校了。
江東軍兩個主力師從徐州前線南撤,駐滬軍隊兩個團西進,陳子錕親自乘坐軍艦督戰,這艘滿載排水量三千噸的海籌號巡洋艦是從海軍臨時借調來的,也是托了蔣總司令的面子。
在南京蟄伏的這段時間,陳子錕也么閑著,整天帶著兩位夫人參加各種宴會舞會派對,成為南京社交界的風云人物,以前一度叫囂要炮擊江東的英國領事赫伯特基爾斯,如今也成了陳大帥的親密朋友,幾次三番要派軍艦幫陳子錕奪回地盤,讓他不得不感嘆英國人在政治上的造詣,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永恒的只有利益而已,這一點在赫伯特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當然陳子錕是當場拒絕了基爾斯領事的“一番美意”,他表示中國人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否則會越幫越忙。
“如果有需要,皇家海軍愿意為您服務。”基爾斯領事這樣說,仿佛陳子錕是大英帝國的鐵桿盟友一般,不過當麥子龍武力清黨之后,基爾斯就再沒提過這茬事。
三萬大軍水陸并進,浩浩蕩蕩殺奔江東,江面上船隊桅桿如林,盡是運載步兵的民船,“海籌”號巡洋艦雖然已經有三十年艦齡,依然老當益壯,三門150口徑克虜伯主炮,八門100口徑副炮,另有哈氣凱斯馬克沁機關炮若干,火力頂得上一個炮兵團。
劉存仁走在省城大街上,懷里抱著一口袋大米,他把收藏的湖筆端硯都當了,換錢糊口養活老小,中午沒吃飯,步履不免有些沉重。
“號外號外,軍閥獨夫陳子錕的挑釁被革命軍徹底瓦解,快看時報啊。”報童吆喝著從身旁跑過,手里揮舞著報紙。
“小孩,拿份報紙。”劉存仁摸出一枚銅板買了份報紙,坐在馬路邊仔細閱讀起來,生怕漏掉一個字,他是報人出身,對新聞有著敏銳的察覺力,能從這份反陳的江東時報的字里行間搜索出有用的信息來。
報紙上說陳子錕拼湊了一些人馬企圖殺回江東,再次奴役剝削江東父老,被英勇的唐生智將軍的部隊擊退。
劉存仁冷笑,回到家里把大門關上,小聲對家里人說:“陳大帥就快回來了……”
“那姐姐是不是也回來了?”大兒子小勇瞪著眼睛問道。
“興許吧。”
“那姐姐回來是不是能吃飽飯了”孩子們眼巴巴的看著父親,身懷六甲的妻子挺著大肚子也是滿眼期盼。
“能!”劉存仁信心滿滿道。
第二天,劉存仁又上街買了份報紙,這回關于戰局的消息又是另一個氣象了。報紙二版登著一行字:“賊軍已入江東,我軍轉進湖北。”
劉存仁想了一下,回房家了一個小布包,出門直奔當鋪,用珍藏的這塊徽墨當了兩塊錢,去肉鋪割了一斤半豬肉,一掛豬大腸,又買了些芹菜大蔥,一袋子白面,興沖沖的回了家,把吃食往桌上一擺道:“今晚吃餃子,豬肉大蔥餡的。”
孩子們一片歡騰。
第三天,劉存仁又拿了兩本明朝萬歷年間的線裝書到了當鋪,朝奉見又是他,打趣道:“劉科長,您不如一次都拿來了。”
劉存仁道:“我可不是死當,過兩天就回來取走。”
朝奉道:“您急著用錢?”
“是啊,當書買酒喝。”
兩本書不是什么珍本善本,當了五塊錢,口袋里叮叮咣咣的很是悅耳,劉存仁上了街,摸出一個銅元對報童道:“來張時報。”
報童道:“對不住先生,今天沒有時報,只有淮江,您要不?”
“要!”
“您拿好。”
今天早上剛印出來的淮江報,還帶著油墨味,真香。
自打麥子龍上臺之后,陳子錕辦的淮江報就被當局勒令停刊了,主筆阮銘川不知所蹤,今天是報紙重開后的第一份,頭版套紅,大大的紅字印著:“陳昆帥克復江東,不日凱旋!”
下面還有一行黑字:“麥子龍通電下野。”
劉存仁直接去買了一瓶好酒,一掛鞭炮,走到巷口頭二葷鋪丟下一塊錢,對大師傅說炒六個菜給我送家去,要三個葷三個素,最好有下酒的花生米。
回到家里,把白酒和鞭炮往桌上一丟,老婆見了嚇一跳:“買鞭炮做什么?”
劉存仁笑而不答。
老婆嘀嘀咕咕的去淘米了,過了一會兒,二葷鋪的伙計送了六個菜過來,炒豬肝,炒大腸,炒腰花,素炒芹菜,油炸花生米,炒豆腐,劉存仁把酒瓶子開了,酒香四溢,老婆再度進來,頓時開罵:“你這是不過了還是咋滴?”
劉存仁笑道:“陳總司令打回來了,過不了兩天我就回省府上班了。”
“真的?”老婆喜上眉梢,把孩子們叫進來,一家人歡歡樂樂圍坐在桌旁,正要動筷子,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一家人扭頭看去,只見劉婷穿了件陰丹士林藍布裙子站在院子里,手里還提著行李。
“大姐回來了!”小勇第一個沖上去接過姐姐手里的行李,劉母起身,眼眶里熱淚打著轉:“婷兒,你咋才來啊。”
“媽”劉婷撲了上來,母女抱頭痛哭。劉存仁坐在椅子上,點了一支煙,將洋火拋給小勇:“去,到門口把鞭炮放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劉家充滿歡聲笑語,一幫弟弟妹妹已經在翻大姐的行李,巴望著從里面找點零食吃吃。
一家人吃完了午飯,弟弟妹妹們拿著姐姐送的小玩具小零嘴玩去了,父女倆坐到了桌旁,劉存仁問:“大帥啥時候進城的,怎么沒聽見動靜?”
劉婷道:“總司令是乘軍艦來的,從碼頭直接去了公署,沒搞進城儀式。”
劉存仁責備道:“你這孩子真是,剛回來事情繁多,怎么先自個兒跑回家了,你應該留在公署幫大帥處理公務。”
劉婷道:“我已經不是機要秘書了。”
劉存仁一愣,這一點是他始料未及的,老師說,他不是沒存著讓女兒嫁給大帥做小的心思,畢竟是女孩子家,做機要秘書瓜田李下的,還不如登堂入室當個姨太太來的痛快,反正陳子錕年輕英俊,女兒做小也不吃虧。
可現在別說姨太太了,就連秘書的本職工作都丟了,這話怎么說的?
劉婷嘆口氣,將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劉存仁大怒,指著女兒的額頭道:“你這孩子,我平時怎么教你的,仁義道德你全忘了,你可知道因為你的猶豫不決,死了多少人!這些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啊。”
劉母聽見動靜進來,斥責道:“嚷什么,閨女丟了工作就丟了唄,再找一個便是。”
劉存仁頹然道:“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
督辦公署經歷一場血戰后變成了斷瓦殘垣,麥子龍花了大功夫收拾重建,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恢復的差不多了,當陳子錕回來的時候,竟然找不出激戰過的痕跡。
麥子龍通電下野后,并沒有避入租界,而是留在了省城坐以待斃,他心里清楚的很,陳子錕在上海的勢力極大,就算自己逃進租界,還是難逃一死,家人也難以幸免,還不如來個痛快的。
督辦公署簽押房內,滿頭花白的麥子龍坐在陳子錕對面,一襲竹布長衫,兩袖清風,竟像個教書先生。
“我不如你。”麥子龍凄然一笑,“當了三個月零三天的省主席,可謂心力交瘁,焦頭爛額,夾縫中的滋味不好過,我但求一死,請總司令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