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不用陳子錕相勸,蔣委員長已經決定駕臨西安,雖然也有不同聲音,謂之西安態勢緊張不可以身犯險,但此前兵不血刃解決陳濟棠的成功給了蔣介石極大自信心,還是乘機飛往古都西安。
駕駛飛機的正是陳子錕,他并不是國府要員中唯一會駕駛飛機的,張學良也有自己的私人飛機,但誰也沒有陳子錕這樣駕機環游世界的經驗,委員長用他當專機機長,放心。
洛陽到西安飛行距離很近,對曾經飛越過大西洋的陳子錕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很快抵達西安機場,陜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十七路軍總指揮兼西安綏靖公署主任楊虎城已經等候多時了,西北的冬天,寒風刺骨,機場空曠無比,孤零零停著一架波音客機,上面還有一些明顯的彈孔,這是張學良的專機,飛越蘇區的時候遭遇過紅軍機關槍掃射,至今還在修理。
偌大的機場上,幾十個人的歡迎隊伍顯得單薄無比,軍樂隊穿著臃腫的棉軍裝吹奏著樂曲,曲調被大風刮得凌亂無比,舷梯下鋪了一條皺巴巴的紅氈子,侍從副官打開艙門,蔣委員長身披黑色斗篷下了飛機,下面頓時一片掌聲。
蔣介石下機之后,隨員們才陸續下機,這次西安之行帶的人不多,陳誠衛立煌蔣鼎文陳調元等寥寥幾員文武,以及若干衛士,大家乘上黑色大轎車,在西北軍的保衛下前往西安。
西安是漢唐古都,離得老遠就能看見灰蒙蒙的巍峨城墻,時值冬季,城外的田地一片蕭瑟,陜西是個混亂的所在,省主席邵力子管轄的范圍不出城墻,城外則是西北軍、東北軍、紅軍和各路土匪的地盤。
歡迎會在省政府禮堂舉行,蔣委員長不顧鞍馬勞頓,對剿共軍隊將領進行了訓示,再次闡明了自己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政策,勉力大家堅持最后五分鐘,剿滅共匪之后,必當整合全國力量,一致對外。
“和平未到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頭,亦不輕言犧牲!”蔣介石的奉化口音響徹在大禮堂內,臺下鴉雀無聲,大廳里西北軍和東北軍眾將涇渭分明,前排坐的是中央來的高級軍官們。
講話一結束,高官們率先鼓掌,張學良和楊虎城也站起來鼓掌,此時后面的眾將才跟著拍起了巴掌。
晚宴豐盛,菜肴以西北風味為主,酒過三巡后,蔣委員長就退席休息了,他一走,宴會的氣氛在上來,張學良端著酒杯過來道:“昆吾兇,我給你介紹一個兄長,楊虎城,西北軍總指揮,我在西北全靠他的照顧。”
陳子錕趕忙說聲久仰,楊虎城身材魁梧,戴一副圓框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但是一握手就知道這人練過武,手掌粗糙有力,聲若洪鐘:“陳將軍,我也久聞你的大名,聽說你在關東鉆過老林子?”
這段為匪的經歷,是陳子錕不太喜歡提及的往事,畢竟現在身份不同了,國府高官,陸軍上將,可楊虎城哪壺不開提那壺,這人不是憨直就是目無他人。
“呵呵,沒別的意思,我老楊以前是西北刀客出身,咱們是一路人,和他們不一樣”楊虎城朝中央軍那幫人努努嘴,拍了拍陳子錕的胳膊,爽朗大笑起來。
怪不得楊虎城和張學良是莫逆之交,一個是西北刀客,一個是關東胡子的兒子,很有共同語言啊,陳子錕不由莞爾:“久聞楊主任威名,一把長刀笑傲西北,無人匹敵。”
楊虎城道:“老咯,不行了,刀法也不利落了。”
陳子錕道:“哪里話,楊主任年富力強正是報效黨國的大好年華,寶刀不老。”
楊虎城道:“我這把刀總是拿來砍自己人的腦殼,手抖啊。”
話題有些敏感,張學良干咳一聲,楊虎城立刻轉了笑臉:“陳將軍,喝酒,喝酒。”
蔣介石來西安的主要目的是安撫軍心,陳子錕卻不愿意摻乎其中,他深知張學良的大少爺脾氣,若是他認準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比如改旗易幟統一中國,阻力何其巨大,過程何其艱難,他還是做成了。
東北淪陷以來,張學良備受責難,國仇家恨于一身,心中痛楚可想而知,麾下幾十萬東北子弟兵,不能去報仇雪恨,反而同室操戈,且屢遭敗績,戰死官兵得不到撫恤,西北貧瘠窮困,軍人待遇下降,遠低于中央軍,東北軍上下無不彌漫著悲觀氣餒的情緒,僅憑幾句話不但勸不住他,反而壞了兄弟感情。
所以陳子錕拉著陳調元借口考察西北,游山玩水去也,大雁塔小雁塔鐘樓鼓樓,臨潼華清池,西安處處皆古跡,頗值得一游。
陳調元也是軍委會成員,軍事參議院院長,和陳子錕的航空委員長一樣,是安置北洋有功之人的一種閑職,平時拉著充充場面,重大決策根本沒有說話的份兒。
“昆吾啊,你看著長安景致,比南京如何?”站在大雁塔上,陳調元指著腳下雪中古城,意氣風發。
陳子錕搖搖頭:“輝煌早已是明日黃花,破敗不堪、山河凋零,就如同今日之中國一般。”
陳調元道:“老弟興致不高啊,是不是為了張少帥的事情,聽為兄一句勸,陜西不是東北,小張打不了翻天印。”
陳子錕苦笑:“老哥,你不了解漢卿,他大少爺脾氣上來,天都能戳個窟窿,我擔心啊……”
“擔心什么?難道張漢卿還能和共產黨沆瀣一氣不成?如今西南已經歸順,蔣委員長的威望如日中天,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孫科汪兆銘陳濟棠,這幫人反蔣反了十幾年,有什么結果?別擔心,天塌不了,走,賞雪去。”
回到下處,消息傳來,蔣委員長提出兩個方案供張楊選擇,一是全軍開赴前線剿共,二是調防福建、安徽,讓中央軍來剿共,并且只給三天時間考慮。
同時,中央軍三十個師沿隴海線西進,給張楊造成極大的軍事壓力。
“這是把漢卿往絕路上逼啊。”陳子錕隱隱不安起來。
十二月九日,一大早陳子錕就覺得要有事情發生,果然,上午時分外面喧囂起來,大隊學生由遠及近,雪片般的傳單滿天飛,學生們打著各色旗幟、橫幅,高呼口號:“停止內戰,一致對外!”聲浪震耳欲聾。
陳子錕猛然想起,今天是一二九周年紀念,熟悉的場景讓他想到了民國八年,自己也象他們一樣,走在北京長安街上,高呼著還我青島的口號。
住在隔壁的陳調元走了過來,嘲諷道:“學生們真是自不量力,他們越是鬧得歡,越是于事無補,蔣委員長可是真敢開槍的。”
學生們喊了一陣口號,未有官員出來接見,有一個青年學生振臂高呼:“咱們到臨潼找蔣介石去!”眾人紛紛響應,真格的就奔著北邊去了。
陳子錕急忙給張學良掛了個電話:“漢卿,學生們往臨潼去了,你趕緊想辦法攔下他們,要不然會出大事的。”
與此同時,陳調元也回屋給華清池委員長侍從室掛了電話:“喂,我是陳調元,找錢大均說話,錢主任啊,有幾千個學生奔著委員長行轅去了,是啊,對對對,不用謝,幫我問委員長好。”
張學良剛接完陳子錕的電話,臨潼華清池的電話就到了,是蔣介石親自打來的:“漢卿啊,聽說有學生要到我這里來,你務必制止他們這種目無政府的行為,必要的時候可以開槍。”
張學良諾諾連聲,放下電話趕緊讓副官備車,前往臨潼。
汽車在土路上疾馳,掀起一路煙塵,兩旁的樹木都掉光了葉子,蕭瑟無比,前面有一輛政府牌照的汽車也在向東行駛,超過去一看,坐在里面的竟然是陳子錕。
張學良降下車窗問道:“昆吾兄,你也去臨潼?”
陳子錕道:“我想看看委員長是怎么對待學生的。”
張學良苦笑一聲,擺擺手搖起窗戶,讓司機開快點,趕緊追上學生隊伍。
蔣介石下榻的華清池行轅距離西安市區還有一段距離,學生們都是徒步前進,半天也沒走出多遠,張學良很快超越了學生們的隊伍,將汽車橫在隊伍前,下車大喊:“同學們,請聽我說,不要再往前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示威學生的領袖,東北大學的骨干,他們是認識張學良的,紛紛義正辭嚴的提出交涉,要求面見委員長,提出學生們的主張。
“副司令,就讓我們過去吧!您也是東北人,東北淪陷都五年了,中央政府還在無休無止的內戰,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回家啊!”一個學生大聲質問道。
張學良無言以對,忽然爬上汽車引擎蓋,大聲疾呼:“同學們,請再相信我張學良一次,一周之內,我必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回答,如果做不到,你們任何一人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一陣寂靜,忽然,隊伍里有人在唱歌,是低沉的男中音:“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起初是一個人的聲音,漸漸演變成上萬人的大合唱,悲憤的歌聲回蕩在蒼涼的關中大地上,張學良也跟著唱起來,他身后荷槍實彈的東北軍官兵們,毫無表情的臉上,兩行熱淚早已潸然而下。
人群中領唱的陳子錕,卻早已哽咽,悄然退走,學生們不認識他,還以為這個削瘦英挺的中年人是某個大學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