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陜北延安機場,C47運輸機緩緩降落,穿著美國陸軍軍便服的旅客們下了飛機,舉目四望,黃土高原的壯美景色令人心胸豁然開朗,尤其是這些在霧都重慶生活過一段時間的美國軍人來說。
“這兒讓我想到科羅拉多。”美軍觀察組包瑞德上校這樣說,本來是代表團規格,被蔣委員長改成了觀察組,這才得以成行。
陳子錕第一次來延安,此前他讀過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對這兒初步的了解,但距離斯諾訪問陜北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這里的變化應該很大。
延安機場是一座簡陋的野戰機場,八路軍沒有自己的飛機,建造這座機場的目的就是方便別人,跑道是土質壓實的,修建時期巨大的石碾子還擺在旁邊,遠遠的一群羊靜靜的吃草,放羊的少年抱著鞭子好奇的看著這些高鼻凹眼的洋人。
八路軍儀仗隊在機場列隊迎接,沒有軍銜,沒有皮靴和綬帶,只有粗布軍裝和憨厚樸實的面孔,隊形嚴整,士氣高昂,看得出是一支紀律嚴明,戰斗力很強的部隊。
周恩來親自前來迎接觀察組,他的英語依然流利,和觀察組成員一一親切握手,輪到陳子錕的時候握的更久一些:“陳將軍,又見面了,這回終于輪到我盡地主之誼了。”
陳子錕笑道:“客隨主便,我們在飛機上都說好了,觀察組和八路軍同吃同住,不搞特殊化。”
周恩來爽朗大笑:“恐怕想特殊也特殊不了啊,延安可不比重慶,物資實在貧乏,招呼不周,還希望你們諒解。”
一番寒暄后,觀察組一行人上了汽車,這是一輛破舊的帶篷卡車,據說是延安唯一的汽車,道路塵土飛揚,彌漫著羊糞味,觀察組的成員們卻莫名興奮,饒有興致的觀察著外面的景色。
機場邊放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山坡上,高亢的歌聲回蕩在蒼茫大地之間:“騎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嗨喲,打日本也顧不上。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當兵的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兒嗨喲,一人一個女學生。”
陜北腔鼻音重,使館秘書謝偉思聽不懂,便問陳子錕這山歌表達的是什么含義。
陳子錕略想一下道:“這是農民在抒發對愛情的向往,他愛上了一個受過教育的女學生。”
謝偉思恍然大悟:“西方童話里不乏此類故事,園丁的兒子和公主之間的愛情,真是太浪漫了。”
“呼兒嗨喲,一人一個女學生……”歌聲漸漸遠去,汽車也抵達了楊家嶺,八路軍總部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們預備了豐盛的飯菜,與重慶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不同的是,飯桌就擺在露天院子里,大樹茂密,涼風習習,雞犬相聞,飯菜飄香,讓人有種賓主如歸的感覺。
共產黨的高級領導們就住在這兒,普通的窯洞,簡陋的家具,連桌椅的規格也不一樣,分明是四處拼湊來的,菜肴就是一般農家菜,不精致,但是分量很足。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走進院子,倒背著手,身邊沒有隨從,穿著一件嶄新的中山裝,衣服上還有折疊的痕跡,院子里眾人正忙碌,沒人搭理他,他走到角落里坐著,拿出一支煙來點著,瞇著眼看著滿院子的客人,長著痣的嘴角浮起笑容。
這笑容陳子錕有些熟悉,當年在紅樓圖書館,他的笑容帶著年少輕狂和凌云壯志,如今卻是睥睨天下和躊躇滿志,他,就是毛潤之。
“潤之兄,還記得故人么?”陳子錕上前道。
毛澤東湖南鄉音濃厚:“陳子錕,你我二十多年沒見了。”
兩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的爽朗大笑,二十年來天下紛爭,兩人天各一方雖未見面,卻互有耳聞,今日得見,萬般感慨盡在不言中。
陳子錕回頭招呼包瑞德:“上校,這位就是毛澤東主席。”
包瑞德大為驚詫,在重慶參加宴會的時候,蔣介石入場要侍衛高聲宣布,全場起立迎接,而毛澤東卻是如此謙和隨意,就像來串門的鄰居一樣。
開席了,大家各自落座,美軍觀察組被分在多張桌子上,延安的朋友們雖不懂英語,但彼此用手勢交流,相談甚歡,毛澤東和陳子錕、包瑞德坐一桌,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可惜包瑞德不懂湖南話,丈二金剛莫不著頭腦。
吃飯的時候,不知道哪位領導人家的孩子來了,在大人腿彎里鉆來鉆去,還有誰家的狗,搖著尾巴歡叫個不停,場面非常親切而熱鬧。
坐在毛主席身邊的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女子,穿著干凈整潔的制服,話不多,笑容很燦爛,不時給主席夾菜,小鳥依人般,陳子錕一時間覺得似曾相識,但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美軍觀察組就下榻在窯洞里,陜北窯洞是在土坡上挖出的房子,冬暖夏涼,別具一格,延安的夜空,月朗星稀,空氣純凈,比起煙霧繚繞的重慶,恍如另一個世界,這里沒有高低貴賤,沒有壓迫抗爭,宛如世外桃源,夢中的烏托邦。
白天,觀察組參觀了學校、機關、部隊,和干部戰士一起吃飯、上課、鍛煉,抗大的學員們和美軍一起打羽毛球,打撲克牌,彭德懷也來湊熱鬧,陳子錕曾看到《紅星照耀中國》上說彭德懷是吃西瓜的冠軍,開玩笑的提出來,老彭說,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抗大的學員們都比自己吃的多。
在延安的每一天,觀察組的成員都被熱情和友好所包圍,共產黨的高級干部們平易近人,絲毫沒有架子,黨的會議就在窯洞里召開,大家盤腿坐在炕上,抽本地卷的煙,吃花生和烤紅薯,就像一家人。
包瑞德被朱德總司令拉去打獵,陳子錕和謝偉思來到毛主席的窯洞聊天,現在陳子錕才知道那個低眉順眼的小女人竟然是主席的愛人,叫,她的國語說的很正宗,總顯得有些羞澀的樣子,坐的遠遠的幫主席縫補衣服。
今天毛主席沒穿那件新中山裝,而是一件舊衣服,他抽著紙煙侃侃而談,對國際形勢的了解令謝偉思震驚。
“中國共產黨是民族的黨,獨立的黨,絕不是任何組織的分支或者附庸,我們的目的,是打破國民黨的一黨專政,成立民主的聯合政府,真正做到五權分立,實現孫中山先生的理想,把中國建成和美國一樣民主自由富強的國家。”
“德國和日本必敗,大戰結束以后,歐洲和亞洲的勢力格局將重新劃分,英法元氣大傷,風光不再,主宰世界的將會是蘇美中,中國的崛起勢不可擋,中國的和平必將成為東亞發展的基石,中國亂,則東亞亂,東亞亂,則世界亂。”
謝偉思頻頻點頭,若有所思,陳子錕卻開玩笑道:“說到聯合政府,貴黨可有信心擊敗當權的國民黨,組閣治理國家。”
毛澤東道:“結束一黨專政不是目的是手段,國民黨結束北洋軍閥統治,在歷史上是有功的,但一切事務獨攬于手,人才不能得以重用,良好建議不能得以實施,所謂民主在獨裁之下唯有空名,只有允許各黨派參政議政,大家互相監督,互相學習,共同進步,面對其他黨派的有力競爭,國民黨只會更加廉潔勤勉,而不會被削弱,所以結束一黨獨裁,實在是利國利民,千秋萬代的大好事。”
陳子錕道:“潤之兄所言甚是,甚是啊!”
毛澤東風輕云淡,將煙蒂掐滅在炕頭,披衣下床:“我們出去走走。”
巍巍寶塔山,滾滾延河水,三人走在楊家嶺的土路上,一邊抽煙,一邊暢談天下大勢,何其快哉。
“陳將軍,我請你吃紅燒肉,配上辣子和高粱米飯,那叫一個香啊,吃飽飯再來一跟邊區生產的卷煙,快活似神仙哦。”毛澤東指著遠方道,“那是南泥灣的方向,359旅在那邊開荒種地,自給自足,根據地不但出產糧食,還有羊毛和烤煙,我們冬天都穿自己生產的呢子制服,國民黨想封鎖我們,掐我們的脖子,我看他們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謝偉思哈哈大笑,陳子錕卻唯有苦笑,畢竟他現在代表的是國民黨當局。
延安的考察很快結束,觀察組乘機離開陜北,臨走前包瑞德上校感慨的說:“八路軍給予美軍的衷心合作和實際協助幾乎是盡善盡美的。”
面對如此贊譽之詞,八路軍也予以熱烈回應,八月中旬的《解放日報》發表社論,標題是《歡迎美軍觀察組的戰友們》,據說戰友們這個詞是主席親自修改加上的。
重慶依然是老樣子,天氣酷熱,物價飛漲,不過由于中美空軍的英勇奮戰,日本轟炸機已經很久沒有光臨山城了。
陳子錕風塵仆仆回到家里,夏小青迎出來道:“你猜猜誰來了。”
“總不會是燕青羽從上海跑來了吧。”陳子錕道。
屋里傳出熟悉的聲音:“姐夫果然神機妙算,不過不光是我,還有一位老友也來了。”
隨著話音,燕青羽和御竜王走了出來。
“陳桑,很久不見。”御竜王一鞠躬。
陳子錕趕緊回身關上門:“御先生,你來所為何事?”
御竜王開門見山道:“小磯國昭大將接替東條英機成為新的首相,我是奉了內閣的密令前來洽談議和事宜的,日中和平系于將軍一身,所以,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