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退伍,踏上歸途,乘火車回江東老家,火車行駛在東北茫茫曠野中,鄰座的小男孩忽然探頭出去,指著天邊大喊:“飛機拉煙。”
天上有一個銀色的小點,后面拉出長長的白色尾煙,是噴氣式戰斗機特有的景象,陳北知道那是米格十五在訓練,他多么想飛一次噴氣機啊,可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叔叔,你是空軍么?”小男孩扯著陳北的褲管問道,陳北雖然退伍,但依然穿著空軍的制服,綠上衣,藍褲子,大檐帽上有飛翼紅星。
“叔叔現在已經不是空軍了。”陳北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
“為啥?”小男孩繼續問。
“叔叔退伍了。”
“啥叫退伍?”
“就是不當兵了。”
“為啥不當兵了?叔叔你不想去打美國鬼子么?”小男孩不依不饒,問個不休。
旅客們都抬眼看著陳北,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納悶,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年輕人踴躍參軍,抗美援朝,這個空軍干部怎么反倒退伍了呢?難不成是個怕死鬼?
小男孩的父親看到陳北褲腿處露出的一抹金屬色,明白這是一位光榮的殘疾軍人,急忙把孩子拉回來,誠懇地說:“同志,對不起,孩子胡說八道,別和他一般見識。”
陳北笑笑:“沒關系。”
從東北到江東,火車坐了四天三夜,陳北風塵仆仆的出現在省城火車站出站口的時候,天才蒙蒙亮,一盞昏黃的路燈將他的身影拉的很長,因為沒通知家里,所以沒人來接,他背著行囊,一步步往家走。
黎明的街道上空曠無比,偶有車輛經過,走了半小時,到了楓林路家里,門衛還在睡覺,陳北就沒打擾他,把背包放下,在門前臺階坐到天亮。
官邸大鐵門打開的時候,門衛才發現是少爺回來了,驚得語無倫次:“大少爺你你你,你咋不敲門哩。”
如今的陳公館不比當年了,解放前足有一個加強營的衛兵駐守,日夜執勤不斷,晚上還加雙崗,現在卻只有一個年過花甲的門衛,省公安廳警衛處倒是給派了一個班的戰士,被陳子錕給退了,說是新中國了,不用防著誰了。
“不礙事,怕吵著家里人。”陳北笑呵呵道。
進了家門,親人們都剛起來正吃早飯準備上班,見到陳北歸來無不欣喜萬分,夏小青最高興,噓寒問暖,上下打量,生怕兒子哪里卻缺點什么。
“你這是回來探親還是什么?”陳子錕發覺兒子神情有點不對勁,立刻問道。
“出了點事,空軍讓我轉業回地方了。”陳北坦然道。
家里人都一怔,夏小青隨即道:“回來就好。”
姚依蕾也趕緊附和:“對對對,回來就好,轉業回地方是好事啊。”
陳子錕知道這里面必有隱情,讓陳北趕緊坐下吃飯,吃好了先去洗個澡睡一覺,有事回頭再說,又讓大伙兒該干啥干啥去。
陳北吃了飯洗了澡,卻并未補覺,而是來到書房向父親匯報,陳子錕秉承以前的習慣,在官邸辦公,基本不去省府大樓。
父子面對而坐,陳子錕給兒子一支煙,陳北有些驚詫,還是接了。
“說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陳子錕道。
于是陳北一五一十將去北方后的經歷到來,最后嘆息道:“我猜不透這世界如何一切都是扭曲的,我見義勇為救下的女子竟然委身色狼,被我打成腦震蕩的老毛子卻又仗義執言救了我,反倒是我忠心效力的組織,不分青紅皂白把我處理,要不是礙著父親和蘇聯人的面子,恐怕都要槍斃我。”
陳子錕道:“你的少年和青年時期在美國長大,處世邏輯不適應國內,解放前你有父親和干娘罩著,就算把天戳個窟窿也無妨,如今的天已經變了,你平日言行舉止就已經引發別人的不滿了,再加上引起這么大的損失,不是你的責任,也變成你的責任了,我當初說過,你駕機歸來,未必是對,你現在懂了么?”
陳北沉默片刻,道:“經國先生說,我們陳家就像明末鄭家,我是鄭成功,您是鄭芝龍,他說的對,如果我留在臺灣,就不會斷腿,不會受排擠……”
陳子錕搖搖頭:“非也,你還年輕,不懂政治,鄭芝龍降清,未必就是錯,他知道福建必不能守住,海外也難立足,滿清給的誘惑夠大,所以才一分為二,來個雙重保險,只不過他算的精細,抵不過滿清耍賴,菜市口把一家老小都斬了腦袋。”
陳北一驚:“父親,您說咱們家會不會……”
陳子錕道:“你想多了,共產黨與滿清不同,仁義寬厚,一言九鼎,我們家是安全的。”
陳北覺得父親說話的表情有些言不由衷,心里不由感嘆,當年那個英明睿智,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父親已經漸漸老去,變得謹小慎微了,縮手縮腳,連真心話都不敢說了。
“好了,你去休息吧,工作的事情,慢慢再考慮。”陳子錕道。
陳家底子厚,養幾個閑人沒問題,但陳北年富力強一個小伙子,整天在家吃閑飯也不好,他強烈要求參加工作,按說他是空軍正營級干部轉業,可以優先分配到政法機關,比如公安局什么的,但陳子錕一句話就給否了。
“小北這孩子太正直,太善良,不適合去那兒工作。”
省城雖然大,但還不如北泰發達,有大量的工業企業,陳北決定到江北聯合機械公司去上班,這回陳子錕倒是同意了,親自打了電話進行安排,自然一切順利。
就在陳北即將奔赴新的工作崗位之際,陳南放暑假從上海回來了,他在復旦大學上三年級,已經開始做社會調查工作,談起上海的見聞,那是眉飛色舞,興奮無比。
“你們知道么,解放前的大惡霸,黑社會頭子黃金榮,現在大世界門口打掃衛生呢,人民政府網開一面,沒有殺他,真是太便宜這個壞蛋了,要我說,那些什么青幫大佬,全都得槍斃。”陳南興沖沖說道。
陳子錕說:“小南,你爸爸我就是青幫通字輩老頭子,是不是也要槍斃啊?”
陳南立刻紅了臉:“爸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那些罪大惡極的……”
陳子錕道:“你大學都要畢業了,也要有點自己的見解,舊社會人民貧苦不堪,受政府和洋人的雙重欺壓,加入青幫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飯吃,抱團取暖,幫會確實有很多敗類存在,但在那個時候還是有進步和積極的存在意義的,孫中山先生從事反清事業,不就是主要依靠會黨力量么,就拿你爸爸我來說,我既是青幫一員,又是光復會員,雙重身份,很難界定黑與白。”
陳南道:“我知道錯了,以后遇事會辯證的看待,分析。”
陳子錕道:“好了,你李叔叔最近怎么樣?”
陳南道:“李叔叔把名下的兩棟房產和一處夜總會捐給了政府,鎮反工作開展時,他配合公安局抓了不少隱蔽的特務和壞分子,陳毅市長還親自接見了他,和他握手呢。”
陳子錕心道這個李耀廷倒是明智的很,到底是受自己多年熏陶的兄弟啊。
又問陳南關于畢業后的去向問題,他早有準備,說有兩個打算,一是留在上海從事新聞事業,二是回江東從事教育事業。
陳南說:“最好的打算是留在上海當記者,不過有一定難度,爸爸你不是認識唐阿姨么,讓她打個招呼就好。”
“哪個唐阿姨?”陳子錕立刻想到了當年故人。
“就是唐嫣阿姨啊,她至今單身呢,在報社當總編,還兼著市委宣傳部的職務,是上海灘報界的重量級人物。”陳南人小鬼大,知道父親和這位唐阿姨有一腿,略帶狡黠的笑著說。
陳子錕道:“都新社會了,怎么能搞以權謀私走后門的路子,你要是有能耐就去面試,沒能耐就回江東來,爸爸給你安排工作,是進江大當老師,還是進報社當記者都隨你,反正我是不會給唐阿姨打招呼的。”
陳南垂頭喪氣,只得作罷。
吃過晚飯后,陳南找到母親劉婷訴苦:“爸爸一直最不疼我,也不關心我的工作,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
劉婷勸他:“別胡思亂想,爸爸對你要求嚴格是為你好,那個唐阿姨不是好人,你少和她來往,不然給家里帶來麻煩,媽也護不住你。”
陳南道:“為什么,唐阿姨人很好啊,她到我們學校做過報告的,她是一個很堅定的無產階級新聞戰士。”
劉婷道:“老一輩的事情你不清楚,反正少和她來往。”
陳南說:“知道了。”心里卻說,不讓我來往,我偏要去找唐阿姨。
陳北在家修養的這段時間,陳嫣又幫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對方是省第一人民醫院的女護士,家庭條件一般,人長的很漂亮,雙方在人民公園見面相親。
兩人漫步在公園林蔭道上,女護士偷眼觀察陳北的右腿,走路基本上看不出殘疾,心中滿意,輕啟朱唇問道:“聽陳醫生說,你是營級干部?”
“嗯。”
“那轉業到地方是正科級還是副縣級?”
“不清楚對應關系。”
“聽說你家有小轎車?”
“是省政府配給我父親的。”
“聽說……你的腿有殘疾?”
“是的,右小腿安裝了假肢。”
“因公致殘,應該每月有補貼的吧?”
陳北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忽然站住:“對不起,我還有事,失陪。”
轉臉就走,留下女護士羞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