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林文龍來到江大中文系自己的辦公室,和同事們道聲早安,坐下泡上一杯醇香的龍井茶,順手拿起報紙,這是校工剛送來的《人民日報。》
今天的頭版社論題為“這是為什么?”一行字觸目驚心“要警惕一小撮右派分子在幫助共產黨整風的名義之下,企圖趁機把共產黨和工人階級打翻,把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打翻!”
林文龍不禁吸了一口涼氣,繼續讀下去,心中五味雜陳,怎么會這樣呢,不過文章最后的話讓他又感到一絲溫暖“黨依然要進行整風,要傾聽黨內外人士的一切善意批評。”
“我的建言,應該算是善意的吧。”林文龍安慰自己,卻又忐忑不安,匆忙收拾東西出去,和同事交代了一聲,直接跑去報社找阮銘川,阮銘川告訴他,中央還發了個指示,題為《關于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情況很不明朗。
兩人合計了半天,依然不得要領,搞不清楚中央什么意思。
過了一周,人民日報又刊登了一篇社論《文匯報一個時期的資產階級動向》,直指文匯報和光明日報,而這兩家報紙的當家人一個是民盟副主席,農工黨主席章伯鈞,一個是民盟副主席羅隆基,都是民主黨派的領軍人物。
林文龍如同掉進冰窖,渾身發冷,堅持看完,拿出煙盒來想抽一支煙,卻哆嗦著擦不著火柴,有人敲門,他想說聲進來,可是嗓子卻發不出聲音了。
進來的陳南,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問舅舅:“林教授,今天的報紙你看了么?”
林文龍道:“看了的,你不用杞人憂天,我們是響應統戰部的號召,是善意的意見和建議。”
陳南道:“我覺得也是,黨是能辨得出忠奸善惡的。”
忽然房門被推來,一群學生和校工橫眉冷目,為首的年輕老師道:“正好陳南也在,你倆跟我們去禮堂接受批斗。”
林文龍剛要辯解,被兩位工友擰住了胳膊,不去也得去。
江東大學禮堂能容納數百人,臺前掛著橫幅“堅決批判反黨反社會主義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林文龍和陳南面面相覷,自己什么時候竟然成了右派分子?
一個戴眼鏡的女教師拿著報紙慷慨激昂的念著:“有人說這是陰謀,我們說,這是陽謀,因為事先告訴了敵人,牛鬼蛇神只有讓他們出籠,才好殲滅他們,毒草只有讓他們出土,才便于鋤掉!”
一同被批判的還有十余名教授,無一例外都是民主黨派人士,有人只是抱怨工資低,就被扣上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的帽子,有人只是對學院領導的工作方式提出意見,就被告知,反對黨員就是反對黨,就是反對無產階級專政。
面對數百名憤怒的群眾,這些教授無不戰戰兢兢,有人企圖辯解,聲音早被淹沒在群眾的怒吼聲中。
一直批判了兩個小時,批斗大會才結束,陳南對林文龍說:“真是冤枉透頂,我要去找省委鄭書記鳴冤。”
林文龍道:“還是先看看情況吧,興許批斗完就算了。”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北京,西長安街陳公館,陳子錕看完今天的報紙,掩卷沉思,劉婷端著茶杯過來道:“聽說交通部召開大會批斗章伯鈞了。”
陳子錕道:“章伯鈞和羅隆基自不量力,活該被批斗,他們竟然要和共產黨輪流坐天下,這不是造反么。”
劉婷道:“知識分子階層希望執政者能夠兌現當年的承諾而已,結束國民黨的一黨專政后,走民主憲政的道路。”
“荒謬!”陳子錕道,“人家共產黨革命幾十年,死了幾十上百萬人,難道打下來天下拱手讓給這幫讀書人的?當年我打下江東之后,誰敢讓我讓位,我一樣找由頭定他的罪,不讓他舒坦。”
劉婷道:“可是……”
陳子錕道:“你不用說,你要說什么我知道,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需要聯合民主黨派,一同對付蔣介石國民黨,說些他們愛聽的也是形勢需要,那些能信么,誰信誰傻逼,依我看他們被批判是咎由自取,活該。”
劉婷趕緊遞上茶杯:“消消氣,不要激動。”
陳子錕道:“我不激動,我只是有感而發,那些活該倒霉的傻逼里,何嘗沒有我一個。”
劉婷道:“當年大家是都真心相信的,就好象結婚時候的誓言,海誓山盟難道不是發自內心?過了幾年感情不和要離婚,也是真的過不下去了。”
陳子錕道:“民革發起的鳴放,我稱病沒有參加,我只是擔心家里,文龍和小南對政治很熱心,不是好事,小北和春花,還有嫣兒倒不用擔心。”
劉婷道:“我也不放心,還是回去看看吧,給他們提個醒不要亂說話,如果已經惹了禍,總要有人收拾才是。”
陳子錕道:“你盡快回去,有事打長途電話給我。”
林文龍被免除了系主任的職務,停止授課,隨時聽候處理,他心神不定,來到淮江日報社想找阮銘川打聽事情,到了門口被門衛攔下。
“同志,你找誰?”淮江日報是黨報,進門需要登記。
“哦,我找阮社長。”
門衛嘴角浮起鄙夷的笑容:“你說阮銘川這個右派頭子啊,你來錯地方啊,他不在社里,押在公安局。”
林文龍大驚:“怎么回事,阮社長怎么被捕了?”
門衛道:“他已經不是社長了,被上面撤職查辦,因為猖狂攻擊黨和國家被依法逮捕,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對了,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么名字?”
林文龍嚇壞了,哪敢報出自己的單位和姓名,失魂落魄的離去,門衛望著他的背影冷笑:“哼,蛇鼠一窩,一看就知道是個右派份子!”
公共汽車上,林文龍驚魂未定,心臟砰砰亂跳,就聽到背后兩個人在議論。
“你們單位最近開批斗會了么?”
“開了,把龔梓君這個右派揪了出來,狠狠地批判了一頓。”
“一頓哪夠啊,要我說,就該天天斗,月月批,把這些資產階級余孽狠狠打倒,再踏上一只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居然想推翻共產黨的領導,簡直太囂張了。”
沒到站林文龍就下車了。他想不通,為什么響應號召提意見的都被打成了右派,他要去找統戰部白副部長要個說法。
結果自然是連省委大門都沒進去。
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的辦公室里,坐著統戰部的白涼和公安廳的徐庭戈,桌上放著本省極右分子的名單。
不出意外,名單上都是江東各民主黨派的領軍人物,有民盟的林龍文,民建的龔梓君,還有無黨派民主人士阮銘川,最出乎意料的是還有一個江大的學生,陳南。
白涼道:“我省右派云集的重災區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江東大學,一個是淮江日報社,很是出了幾個極右分子,其中又以江大的林文龍陳南小集團最為喪心病狂,居然陰謀篡奪黨在高校的領導權,而他們的反黨言論都得到了報社阮銘川的支持,這些言論居然發表在黨派上,造成極壞的社會影響。”
徐庭戈接口道:“阮銘川的反革命氣焰十分囂張,我們去抓捕他的時候,他口出狂言,瘋狂攻擊黨和政府,我建議對他進行勞動改造,判個十年八年的再說。”
鄭澤如指著陳南的名字道:“這個人我知道,是陳子錕的二兒子,還是個學生,他怎么也成了極右分子?”
徐庭戈道:“鄭書記,陳南這個人不是學生,而是報社脫產學習的干部,他和林文龍沆瀣一氣,組成以家庭為紐帶的反革命小集團,罪行昭彰,在教育部已經掛了號的,再聯系到阮銘川的所作所為,我懷疑他們有一個幕后總后臺。”
說到這里,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下不說。
鄭澤如道:“你接著說。”
徐庭戈道:“就是前江東省長,陳子錕,阮銘川、龔梓君是他的老部下,林文龍是他的小舅子,陳南是他的兒子,每一個極右分子都和他有聯系,這難道是巧合?”
白涼干咳一聲道:“我同意徐廳長的看法,這里面很值得深挖,搞不好能挖出一個龐大的反革命集團。”
部下們的心思,第一書記鄭澤如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急于立功,但他們考慮的還不周全,陳子錕是中央管轄的人,即便是打成右派也是中央的事情,江東省無權過問,否則有越俎代庖之嫌。
這些右派分子都是陳子錕的舊部和家屬,并不奇怪,陳子錕統治江東二十余年,政治經濟學術方面的知識分子哪個不是他的部下,如果這些人的罪過都算在陳子錕身上,未免冤枉。
名單上的阮銘川和龔梓君,嚴辦就是,但林文龍和陳南是陳子錕的家人,尤其陳南是陳子錕的兒子,鄭澤如認識這個年輕人,印象還不錯,有心想保他,但江大是隸屬于教育部的高校,這回怕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想到這里,鄭澤如在文件上簽了字,給這些人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名徹底定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