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又找了一家舊貨店,用自己的戶口本幫慕易辰把那塊勞力士手表賣了一百塊錢,總算了結此事。
陪慕叔叔回了家,陳北也拿著錢去了市中心的人民商場,買了一罐全脂奶粉,想了想又買了一斤硬糖,這玩意便宜又耐吃,給鄰居孩子們增加營養最合適。
回到高土坡家屬院,正給兒子沖奶粉,隔壁鋼鐵廠大院的陸二喜帶著娃娃來串門,小孩子比陳光小兩歲,今年四歲,生的瘦小干枯,兩只眼睛緊盯著玻璃杯里的牛奶,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陳光生病了,坐在床上喝牛奶,國營第一奶粉廠生產的齒輪牌全脂奶粉質量就是好,沖出來的奶液稠厚掛杯,奶香四溢。
陸二喜正和陳北嘮嗑,說孩子要上育紅班,該起個名字,向陳北取經來的,陳北想了想說:“解放了,天明了,就叫陸天明吧。”
“這名字好,到底是文化人啊,起的名字就是有含義!”陸二喜很高興,掏出煙來請陳北抽,十年前他是鋼鐵廠的搬運工,連媳婦都娶不起,現在已經是鋼鐵廠爐前班長了,結了婚生了四個孩子,老婆肚里還有一個,雖然爐前工有補助,日子過的還是緊巴巴的,看小天明邋里邋遢的樣子就能知道。
忽然小天明指著小陳光手里的玻璃杯,哇哇大叫:“我要喝,我要喝。”
陸二喜沉下臉來,在兒子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下手很重,啪的一聲。
“二喜,干啥呢!”陳北一把抓住陸二喜再次揚起的巴掌。
“這孩子,沒出息。”陸二喜氣哼哼道,覺得兒子丟了自己的面子。
小天明憋得臉通紅,繼而嚎啕大哭起來,淚珠啪啪往下掉。
陳北俯下身子抱住陸天明:“娃兒,想喝牛奶是吧,大大給你沖一杯。”
小天明流著淚抽泣著,膽怯的看向父親,陸二喜翹著二郎腿抽著煙,不看兒子。
陳北知道娃娃被打怕了,直接沖了一杯牛奶遞到小天明手里,小孩子還是耐不住奶香誘惑,咕咚咚兩口灌下去,嘴上一圈白色奶沫,一伸舌頭舔干凈了。
陳北看了心酸,從兜子里拿出一大把硬糖塞到孩子衣服里,陸二喜嘴上說不要不要,卻并不阻攔。
閑扯了一會,陸二喜帶著小天明回去了,他家人口多,老娘本來身患重病,1947年就該死的,卻被陳嫣帶來的醫療隊救活了,一直活到現在,還越活越硬朗,他娶了媳婦,生了一大群孩子,媳婦正懷孕,家里七張嘴需要吃飯,光憑他一個人的工資根本不夠。
忽然聞到廚房飄來一股香味,接著媳婦端來一盤噴香的豆渣餅來,說:“快吃吧,加了豬油渣的,可香了。”
陸二喜道:“哪里弄的?”
媳婦道:“我聽人說長風豆制品廠每天早上四點半都會往外倒豆渣,就跟人一起去撿了一盆回來,用水沖沖去了豆腥味,加上菜市場撿來的菜葉子,做成餅子,營養價值比人參鹿茸都高。”
陸二喜皺起眉道:“我知道這回事,那是豆制品廠的生產廢料,郊區農民拉回去喂豬的,你怎么能這樣,這不丟我的人么,我好歹也是個班長哩。”
媳婦道:“那你說咋辦?糧食計劃不夠吃,孩子們餓得都浮腫了,我這個當娘的看著都心疼。”
陸二喜嘴上硬,心里也難受,媳婦沒啥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勞肯干,挺著大肚子還到處踅摸吃的,但自己好歹是鋼鐵廠的班長,這種挖社會主義墻角的事情怎么能干。
“以后不許去了,我會想辦法的。”陸二喜道,拿起豆餅子咬了一口,確實很香,但他只咬了這一口,剩下的再也沒動。
吃完了飯,陸二喜又出去找同事吹牛聊天了,小天明從兜里拿出硬糖來分給弟弟妹妹吃,還給娘一個。
“真甜。”娘做了一個吃糖的夸張架勢,把小天明逗得呵呵笑,其實連糖紙都沒剝開。
今天陸天明上夜班,夜里十一點就上班去了,到了凌晨四點鐘,媳婦爬起來,小天明也一骨碌爬起來,瞪著小眼睛問道:“娘,你干啥去?”
娘拿了一個鋼精鍋,說:“娘去搶豆渣給你們做餅子吃。”
“娘,我也去。”
“好,到時候咱娘倆一塊搶。”
媳婦拿著鋼精鍋,小天明拿著一個小小的搪瓷碗,娘倆披星戴月來到長風豆制品廠后門附近,這里已經聚集了一大幫人,看來豆渣的秘密傳播的極快,今天怕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搶到豆渣了。
到了四點半左右,兩個工人抬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豆渣出來,往地上一倒,等他們一進門,早已等候在附近的人們立刻沖了上去,天明娘也端著鍋挺著大肚子跑過去,一不小心被人撞翻,后面的人收不住腳直接踩著她的肚子過去了。
一聲凄厲的慘叫,天明娘躺在地上,鮮血從褲腿里彌漫出來。
“出人命了!”有人大喊,但這并不耽誤他們搶豆渣,陸天明哭嚎著走過去,娘已經奄奄一息,頭也抬不起來了。
“娘,你吃糖,吃了就不疼了。”小天明剝開一粒硬糖,塞進娘的嘴里。
“真甜,娘不疼了,乖。”娘歪著頭看著天明,瞳孔漸漸發散。
高土坡鋼鐵廠家屬院,孤零零擺著幾個花圈,哭聲中夾雜著孩子的笑聲,三個臟兮兮的孩子在小天明的帶領在花圈旁玩耍。
陳北和馬春花前來吊唁,看到無憂無慮的孩子,馬春花眼圈紅了,低聲問陳北:“多燒一點吧。”
“你拿主意。”陳北道,自家底子厚,夫妻倆人工資都高,經濟上比這些工友們寬裕多了。
“這是俺娘的花圈。”小天明驕傲的指著花圈對吊唁的親朋說道。
陸二喜的媳婦死了,一尸兩命,法不責眾,他沒得到任何賠償,以后的日子更加難過了,他幾乎是一夜白頭,穿著滿是洞眼的帆布工作服蹲在院子里,目光空洞,地上煙蒂一堆。
鄰居大嬸們大嫂們都唉聲嘆氣,二喜娘哭天抹地,陳北將錢包里所有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拿出來裝進白紙包,默默放到了桌子上。
一群人走了進來,是鋼鐵廠的車間主任和工會主席,見到組織上來人,一直憋著的陸二喜終于哭出聲來,撲上去要給車間主任下跪磕頭,被主任一把拉住,悲慟道:“二喜,我來晚了。”
“主任,我這日子咋過啊。”陸二喜鐵打的漢子,此刻竟哭的像個孩子,也難怪他發愁,養活老娘不算,還要養活四個孩子,他還要三班倒干活,哪有時間哪有精力哪有糧食啊。
“二喜,你的困難組織上已經知道,孩子就放在托兒所,另外每月多給你一些補貼。”工會主席道。
“感謝黨,感謝領導,感謝組織。黨的恩情我陸家時代不忘!下個月鋼鐵大會戰,我絕不落后,力爭冠軍!”陸二喜忽然亢奮起來,拍著胸脯發下誓言。
“走吧。”陳北對馬春花說。
馬春花眼中閃爍著晶瑩,感動地說:“二喜同志真不愧是黨培養出來的工人階級,有著鋼鐵一般的意志啊。”
南泰縣委書記楊樹根站在江北第三國營舊貨店柜臺前,端詳著一塊精美的勞力士手表,營業員略有些不耐煩,公私合營之后,昔日受剝削的當鋪小伙計變成了吃國家飯的工人,社會地位迅速上漲,尤其是舊貨店這種有油水的單位,走到外面都比別人高一頭。
但營業員不敢表示出不悅來,舊社會那點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還是派得上用場的,眼前這位顧客雖然三十來歲不顯山漏水,但他衣著整潔,手上沒老繭,腳上沒爛泥,說明不是體力勞動者,腕子上戴著一塊英納格,說明他是很講究生活品位的人,外面馬路上停著一輛縣區牌照的嘎斯吉普車,這年頭有資格坐專車的,起碼是十三級干部,這人興許是縣里的副縣長之類,區區舊貨店營業員哪敢開罪。
“同志,這塊表是德國勞力士,質量很過硬,他的前主人用的很愛惜,盒子都是完好的,只要一百二十塊,價格也很公道。”營業員介紹道。
楊樹根點點頭,他雖然是無產階級出身,但在陳子錕家當過園丁,見識過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對手表這種東西很感興趣,身為縣委書記,十三級干部,每月工資一百多塊,又沒有太多家人要養活,買個手表還是綽綽有余的。
“拿出來看看。”楊樹根道,勞力士在手,擰擰發條,聽聽聲音,不錯,就它了。
“我要了。”楊樹根沒還價。
“好嘞。”營業員迅速寫了一張單據,掛在一根懸在屋梁上的鐵絲上,嘩啦一聲,鐵夾子劃到收款臺,楊樹根去付了帳,收款臺又將收據飛過來,這塊手表從此就歸楊樹根了。
楊樹根是到地委來開會的,地區傳達省里的意見,問他們需不需要歉收返銷糧和救濟糧。
南泰縣委第一書記楊樹根第一個表態,就算再苦再難也不向國家伸手要一粒糧,一分錢。
其他縣的領導也不甘落后,紛紛表示不需要救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