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還以為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心不在焉拿起報紙道:“說吧,和同學鬧什么意見了?”
今天的淮江日報頭版消息是,一萬五千噸小麥載著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駛向阿爾巴尼亞。
“我們的國際朋友遍天下啊。”校長感慨著,端起茶杯舉到嘴邊。
“校長,我爸爸偷國家的雞蛋和糧食。”陳忠一句話驚得校長茶杯里的水都潑了出來。
“什么,怎么個情況,你慢慢說。”校長也是老黨員了,警惕性很高,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大案子。
“我爸爸是副食品的倉庫主任,他往家里偷偷拿雞蛋,還有面粉,老大一口袋,這么大。”陳忠興奮激動的小臉通紅,連說帶比劃,終于讓校長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鈴鈴鈴”上課鈴響了。
校長道:“你先不要去教室,待會我帶你們去見民警叔叔,你們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倆孩子都認真的點著頭。
校長如臨大敵一般,將陳忠的班主任叫來,又叫來兩個體育老師,護送他們一起到附近派出所報案。
民警相當重視,一位副所長親自接待,仔細詢問案情,陳忠人小鬼大,絲毫不怵,娓娓道來,陳實到底年紀還小,媽媽又經常拿民警叔叔嚇唬他,進了派出所嚇得不敢亂說亂動。
做完筆錄,所里領導當即兵分兩路,一路去陳忠家里查抄贓物,一路去副食品公司逮捕陳雙喜,正是困難時期,民警們的腿都浮腫了,此時出現貪污國家糧食的案件,干警們怒不可遏,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
一隊干警來到雙喜家里的時候,他老婆正背著半袋子面粉準備出門,被民警當場擒住,人贓并獲,質問她哪來的面粉,這個狡猾的女人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不過看到民警背后的兒子,頓時全明白了,當場承認,是丈夫從單位里拿得。
“所長,發現了雞蛋!”一位民警從廚下搜出一籃子雞蛋,高高舉起。大家都很憤怒:“全國人民都在挨餓,省領導都和大家同甘共苦,你們居然貪污糧食,真是罪不可恕!”
雙喜的老婆慚愧的低下了頭。
民警給她上了銬子,連面粉和雞蛋一起押出去,鄰居都在外面圍觀,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雙喜老婆不敢抬頭,陳忠卻驕傲的昂起了頭。
因為陳雙喜以前當過兵,所以這一路抓捕分隊特地配了兩把五四式手槍,來到副食品公司,先找到黨委書記談話,然后請公司保衛科干事把陳雙喜叫來,一進門他就被干警們按到了,手槍頂著腦袋上了背銬。
陳雙喜被捕以后很不老實,拒不交代犯罪事實,民警氣的把他吊在暖氣管道上打也不開口,還是所長有辦法,把陳忠叫來說:“告訴你爸爸吧。”
陳忠大聲說:“爸爸,你坦白交代吧!我都告訴警察叔叔了。”
隨即陳忠被帶走,雙喜心理防線被擊垮,將自己如何做假賬,偷竊倉庫面粉和雞蛋的犯罪事實一一交代。
關了一夜后,雙喜的頭發全白了,他清楚自己面臨的懲罰,非常時期非常處理,恐怕難逃一死了。
陳忠兄弟倆的父母都被逮捕,無家可歸,暫時被送入校長家代養。
案子報到市里,由于罪行特別嚴重,影響極其惡劣,省政法委也介入此事,政法委書記徐庭戈做出批示,必須從重,從嚴,從快處理,嚴厲打擊經濟犯罪。
陳壽聽說此事后,立刻發動關系疏通,可是這幫老人早就沒了任何資源,忙前竄后,甚至打電報給陳子錕,請他出面說情。
陳子錕從北京打來長途電話找鄭澤如,辦公室一直推脫搪塞,說書記在開會,沒時間接電話。
沒辦法,陳子錕只好打給徐庭戈,徐庭戈倒是不客氣,接了電話說:“敘舊我陪你聊,說情就算了,這案子已經上了內參,中央都知道了,誰出面都是白搭。”
陳子錕道:“不就是一百斤面粉,一籃子雞蛋么,我加倍賠償。”
徐庭戈道:“你以為現在是舊社會啊,什么都用錢說話,非常時期,陳雙喜頂風作案,罪大惡極,他兩個兒子都看不下去,主動揭發,現在已經被省里樹立為大義滅親小英雄,活動開展的很熱烈呢。”
陳子錕道:“那好,我不求你法外開恩,你能秉公執法就行。”
徐庭戈道:“這個不用你教,共產黨人向來公正無私,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把秘書叫進來,安排召開公審大會。
公審陳雙喜的現場,徐庭戈發表講話,他脫稿演講,說到酣暢處,猛一拍桌子道:“北京有些位高權重的人,打來長途電話說情,想免貪污犯一死,這是藐視人民法庭,藐視黨的領導!我宣布,判處罪犯死刑,立即執行!”
陳雙喜五花大綁,押上汽車,開往南郊刑場,一路上群眾投來石頭瓦塊,砸的他鮮血直流,卻一聲不吭。
到了刑場,死刑犯被押下來,跪在荒灘上,法院人員問他:“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雙喜沙啞著嗓子道:“我的兩個孩子咋辦?”
法官鄙夷道:“這個你放心,國家自然會照顧他們。”
與此同時,市區某學校禮堂內,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大義滅親小英雄陳忠脖子穿著潔白的襯衣和藍色的斜紋褲子,脖子上系著鮮紅的紅領巾登上了講臺,雖然他年紀小,但口齒伶俐,宣傳部的叔叔阿姨教給的話都會說,所以被樹立為榜樣,而他弟弟陳實年紀太小,又膽怯不敢說話,所以無法登臺。
陳忠向臺下上千人敬了一個隊禮,他現在已經光榮加入少年先鋒隊,而且被破格提拔為大隊委員,佩戴著三道杠,王小飛再也不敢輕視他了。
“尊敬的領導,老師,同學們,我叫陳忠,是機關第二小學四二班的一名學生,有一天我回到家里……”陳忠聲情并茂的講起自己揭發父親的故事來,講到毅然走進校長室的那一刻,他按照宣傳部叔叔的教法停頓了一下。
臺下再次響起排山倒海的掌聲。
刑場上,公安人員戴著口罩,端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瞄準陳雙喜的后腦勺扣動了扳機。
雙喜跪在地上,后腦中槍,立撲,腦殼被子彈掀開,殘缺不全,紅白滿地。
法醫上前查驗,確定死亡,行刑隊收拾殘局,四周圍觀群眾過足了癮,漸漸散去。
雙喜的老婆被判處五年勞改,發往鹽湖農場。
陳壽收到一張賬單,讓他支付弟弟的五分錢子彈費。
雙喜的房子被房管局收走那天,校長帶著陳忠兄弟倆來拉東西,七歲的陳實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到處尋找爸爸媽媽的身影。
“哥哥,我想爸爸了。”陳實說。
“咱們沒有爸爸了。”陳實說。
“那媽媽呢?”
“媽媽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了,要幾年才能回來。”
“那咱們咋辦?”
“黨就是咱們的爸爸媽媽,怕啥。”
校長家庭條件也不好,難以照顧兩個孩子,陳忠兄弟,終于住進了社會福利院。
饑餓在蔓延,苦水井是重災區,因為往年的浮夸,把集體提留和農民口糧全都交上去了,有些農民偷偷藏了糧食,被大隊干部帶著基干民兵搜出來,不但充公,還要綁起來吊著打哩。
荒年大家不是沒經過,以往還能吃草根樹皮觀音土,如今因為大煉鋼鐵,樹木被砍伐干凈,連樹皮也沒得吃,只能天天喝野菜湯,一肚子水走路都咣當響。
有些人想出去逃荒,卻發現交通要道都有基干民兵把守,嚴禁逃荒,大部分人無奈只好回家等死,有幾個人悄悄走小路出去,過了幾天卻被抬了回來,人已經不行了。
據說他們跑到縣上,想坐火車逃荒,又被公安攔下,在縣城沒吃的,聽人說酒精廠的排水溝里有酒糟,就跑去撈那些陳年黑泥吃,吃了拉不下,縣醫院也沒得治,只能拉回來等死。
梁家莊每天都有出殯的,村里的老人死的差不多了,死因不同,但饑餓是大頭,唯一活的滋潤的是生產隊長和大食堂的廚子,村里的提留都在人家手上,哪能餓著。
地主家屬梁盼和梁喬氏的日子過的很苦,母子倆住在一處快塌的土屋里,老娘已經奄奄一息,梁盼端著一碗水說:“娘,喝口水。”
梁喬氏說:“不喝了,娘活夠了,該走了。”
忽然外面黑影一閃,梁盼抄起鐵锨道:“哪個狗日的鬼鬼祟祟,給我出來!”
沒人答話。
梁盼拎著鐵锨出屋,四下觀望,毫無人影,再看地上,放著一個布口袋,里面是半袋子高粱米。
梁盼來不及多想,拿著高粱米進屋道:“娘,有吃的了!”
煮了半鍋稀飯,娘倆狼吞虎咽吃完,覺得好受多了。
“娘,是誰送來的糧食?”梁盼問。
“興許是菩薩吧。”梁喬氏道。
隔了三日,門口又有東西,這回是一只荷葉包裹的烤熟的山雞!
梁喬氏又忙著磕頭拜謝菩薩,梁盼卻不信神,他說:“是不是爹悄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