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遇到的正是游蕩在高土坡的三個勞改潛逃犯人。
還是蕭郎處變不驚,他從容回答:“政府特赦,我們剛出來,正想回省城,沒買到車票,就在外面逛逛。”
陳北道:“這樣啊,太好了,去省城的火車怕是得等明天了,你們有地方住么。”
蕭郎苦笑道:“這不正在找么。”
陳北道:“別找了,我帶你們去晨光廠招待所。”
三個逃犯交換一下眼神,俱是欣喜之色。
有了陳北出面,三人順利住進了招待所,連介紹信都不用出示。
陳北說:“晚上到家吃飯去,我請客。”
蕭郎忙道:“不用了,我們還有些老朋友要拜訪。”
陳北畢竟和他們差了輩分,只是相熟而已,也用不著過分熱情,于是替他們墊了房費便走了。
三人驚魂稍定,在招待所公共浴室洗了澡,刮了臉,把精神面貌收拾的干凈利索,又去招待所食堂吃了一頓飯,雖然只是瓜菜代,好歹能充饑,吃飽喝足上了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房門被敲響,蕭郎一驚,警惕問道:“誰?”
“我,蕭叔叔。”來的是陳北,他拿著三張火車票,是中午發車去省城的。
“太感謝你了,小北。”龔梓君感激萬分,上前和陳北握手。
“三位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陳北頗有乃父之風,豪爽大方,出手闊綽。
陳北還是請他們吃了一頓,他知道在勞改農場蹲了十年的人肚里是很缺油水的,所以花高價買了半斤豬頭肉,還有四兩淮江大曲,三人吃著吃著眼淚就下來了,龔梓君一度想告訴陳北自己是逃犯,卻被蕭郎以眼神制止。
吃完了飯就該上火車了,陳北送他們到火車站,找鐵路公安處的熟人走職工通道先上車占了座位,陪三位叔叔大爺聊到開車的時間才告辭。
火車出發了,車廂里人不多,這年頭沒人旅游,坐火車的不是出差就是探親,三個逃犯低聲交談,龔梓君道:“萬一事發,陳北一定受牽連,咱們不能害了他啊。”
蕭郎道:“事到如今說什么也沒用了,到省城看看風向再說。”
列車行駛在無垠的曠野中,只有單調的車輪與鐵軌發出的節奏,鐵路兩側油菜花盛開,風景如此美麗,讓人心醉,忘記了一切煩惱。
一列特快列車擦肩而過,蕭郎等人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坐在這列車上的竟是他們的老朋友陳子錕。
陳子錕是到江北來調研自然災害情況的,中央對于各地饑荒的情況很不了解,派出大量工作人員實地考察,陳子錕毛遂自薦,擔任江北這一路的調研員。
這次下基層是微服私訪,沒有通知當地黨委政府,也沒有帶太多隨從,只有一個秘書,兩個警衛員,穿的都是便裝,坐的是硬座。
火車前行,陳子錕陷入往事回憶中,歲月如梭已經是六十年代了,自己也是老鬢斑白的老人,江北還是那個江北,只不過早已物是人非。
火車上旅客很多,有些人沒有座位只能站在過道里,到了一個小站,月臺上黑壓壓一片旅客,火車沒停穩就涌了過來,列車員吹著哨子維持秩序,卻無濟于事,車門處堵成一團,誰也上不來,有些聰明的旅客沖向窗子,啪啪的拍打,央求里面的旅客開窗讓他們爬進來。
車里的人發揚無產階級互助精神,打開窗戶讓這些人進來,陳子錕所在的位子也有人敲窗戶,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拉著兩個小男孩,背著大包,拖著沉重的柳條箱。
“幫幫忙大叔。”婦人滿臉的焦灼,陳子錕沒有猶豫,將車窗向上一推,那婦人將一個男孩舉起送進窗戶,陳子錕將孩子接了過來,小男孩不過四五歲年紀,很乖巧道:“謝謝爺爺。”
緊接著又是第二個略小的孩子,不過三歲左右,也被送了進來,然后是那口巨大的柳條箱,兩個警衛員幫著接過來,行李架上放不下,只好擺在過道里。
“這位大嫂,你也上來吧。”警衛員伸出一只手。
婦人沒去拉他的手,而是兩手一撐,很靈巧的鉆了進來,身段柔韌苗條,一看就是練家子。
“哎呀,真是太謝謝你們了。”婦人拿出花手帕擦擦汗珠,招呼兩個兒子:“大強,二工,喊人了么?”
“喊了。”兩個男孩脆生生的答道。
陳子錕道:“坐吧。”
警衛員很有眼色的讓出座位,婦人也不客氣,帶著兩個孩子坐下,又是一番感謝。很奇怪的是她的口音是標準普通話,沒有任何地域的味道。
“您這是回家啊,還是探親?”陳子錕是做社會調查的,自然見人就想問兩句。
“也是回家,也是探親,我男人在北泰當兵,我帶孩子去投奔他,家里沒飯吃,部隊上興許還能吃飽飯。”婦人倒也爽快,一語道出目的。
陳子錕點點頭,正想問些其他的,婦人忽然盯著他的面孔出神,這種舉動可不太禮貌。
“您貴姓?”婦人問道。
“免貴,我姓陳。”
“陳子錕?”婦人露出驚喜之色。
“你認識我?”陳子錕很奇怪,自己不認識這位大嫂啊。
“哎呀呀,你怎么把我忘了,干爹,我是戚秀啊,戚家班的戚秀,我娘是白玉舫,咱們一起坐船入川的。”
“原來是你啊。”陳子錕想起來了,那還是1938年的時候,北泰保衛戰失敗后,自己負重傷被戚家班救下,隱姓埋名入川,與班主白玉舫還發生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浪漫故事哩。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就收不住,陳子錕興致很高,問長問短,戚秀也很高興,說娘在西安,身子骨硬朗的很,一直惦記著您呢,又指著兩個孩子說:“這是我和羅小樓生的兩個小子,大的叫羅克強,小的叫羅克功,這倆可是你的親孫子哦,見面禮不能少。”
陳子錕道:“那是,必須是親孫子,爺爺給你們見面禮。”
說著作勢掏錢,他是高級干部,身上哪能帶錢,秘書察言觀色,立刻掏出錢夾拿出兩張十元票子來。
“可不敢要,我跟您開玩笑呢。”戚秀急忙推回去,時隔二十多年,她還是那么的活潑開朗。
有了戚秀母子三人,沉悶的旅途變得富有生機,倆孩子一口一個爺爺,喊得陳子錕心花怒放,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親孫子陳光,更加思念起來。
很快列車抵達北泰火車站,戚秀問陳子錕去哪兒,陳子錕說我還要轉車去縣里。
“那咱們先別過,等干爹您的工作忙完了來找我們,我給你寫個地址。”戚秀留了個地址,就帶著孩子,拖著箱子出站了,出站口外面停著一輛軍牌吉普車,兩個年輕軍人將他們娘仨接走了。
北泰火車站是客貨兩用車站,這邊下客,對面的月臺上堆著小山一樣的麻包,袋子上標注著小麥字樣,或許是省里拉來的救濟糧。
“走,咱們直接去南泰。”陳子錕帶著秘書和警衛,直奔火車站旁邊的長途汽車站。
北泰到南泰縣城是八十里,每天有一班長途車,陳子錕等人來的正是時候,打了票子上車,沿柏油路直奔南泰縣而去。
出城之后,道路就變得難走了,這條公路還是陳子錕當政的時候修的,后來日軍占領時期曾拓寬加固,但近十五年沒有修繕維護過,路況變得很差,坑坑洼洼,八十里的路走了四個小時。
四人住進了南泰縣委招待所,出具的是省里開的介紹信,名義是省農科院的專家來檢測土壤什么的,總之名頭很大,但又不致于引起注意。
住了一夜之后,陳子錕換了行頭,粗布衣服黑布鞋,腰里別著小煙袋,頭上圍著灰不溜秋的毛巾,看起來就像個老農民。
出門在縣城里溜了一圈,找了一輛進城送煤的拖拉機,花了一包香煙的代價,年輕的拖拉機手爽快答應,帶“老專家”和他的助手下鄉。
手扶拖拉機加好了柴油,帶著省里的客人們向苦水井駛去,拖拉機手很健談,他是退伍兵出身,在部隊給團長開小車,復原之后在公社開拖拉機,這可是極其風光的職業,小伙子一路上嘴沒停過,讓陳子錕對農村的狀況有了初步的了解。
“餓死人?那是常事,一個村餓死幾十口子不稀奇。”
“天旱缺水,莊稼歉收,還得照樣交公糧,社員餓得前心貼后背,哪有力氣下地。”
“大食堂?早關了。”
“逃荒?公社不讓啊,民兵守著路口,看見逃荒的就給堵回去,還要處分生產隊干部哩。”
前面路口上站著四個基干民兵,拿著步槍站崗,驗證著拖拉機手的話。
查驗了介紹信之后,民兵將這四個外鄉人放行,陳子錕下了拖拉機,額外給了小伙子半包煙,帶著秘書和警衛步行走向不遠處的龔家莊。
一九三八年,日軍竹下聯隊偷襲龔家莊,若不是拾糞的老德順引爆手榴彈用生命報信,陳子錕麾下的抗日救國軍就會全軍覆滅。
往日歷歷在目,陳子錕不由得握緊玉石小煙袋,那是老德順的遺物。
“德順大爺,我陳子錕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