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慘白的閃電照亮夜空,瓢潑大雨說下就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海面上,看著共同在鹽湖農場渡過十年勞改歲月的老朋友漸漸沉入大海,蕭郎沒有流淚,甚至沒有難過,他扭轉身堅強的劃著水,柳優晉臨死前拋過來的土造救生圈增加了他的浮力,波濤洶涌,邊防軍的巡邏機帆船返航了,遠處一盞孤燈,是陸地,是香港,是自由!
兩小時后,精疲力竭的蕭郎終于登上英國殖民地的領土,香港新界元朗。
與他一同下海的二十五名偷渡客只剩下他一個人,其他的不是淹死在暴風雨中,就是被邊防軍打死。
全身濕透,又冷又餓,身無分文,蕭郎坐在爛泥地上喘著粗氣,將身上的救生設備摘下,只留下一個乒乓球塞在懷里,踉蹌著向內陸走去。
三個月后,香港九龍一處建筑工地,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蕭郎正在搬磚,冬天的香港氣溫也比內地高許多,重體力勞動下的他汗流浹背,年紀不饒人,搬了幾趟磚就直喘粗氣,畢竟已經五十六歲了,老了。
但從事低級建筑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一個月一百二十港幣,能吃飽飯,還有工棚住,如果省著點花,還能到附近街上找個小姐放松一下,大街小巷,燈紅酒綠,靡靡之音不絕于耳,令人想到解放前的上海。
搬磚苦力們大多是逃港內地人,不會粵語,人生地不熟,便于管理,用工成本較低,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沒有娛樂生活,即便如此,每個人都很快活,因為能吃飽飯,甚至還有結余給內地的親屬匯款。
蕭郎年紀大了,干活不如年輕人,但他混的卻不錯,因為會幫人寫信,工人們出去耍的時候,他就躺在鋪上看撿來的英文報紙。
工地建的是商鋪樓,設計為三層,監工是本地人,工程師是個鬼佬,每天戴著安全帽到處指指點點,煞有介事,對這些工人他正眼都不看。
有一天,一輛白色勞斯萊斯小轎車駛到工地附近,下來幾個西裝革履的香港人,禮帽文明棍,皮鞋锃亮,頤指氣使,鬼佬工程師過去和他們談起來,對話用的是英語,蕭郎的英文丟下很多年了,但最近惡補了一些,基本能聽懂對話。
原來香港人想臨時加蓋一層,鬼佬堅決不同意,說圖紙上沒設計就不能蓋,兩下起了爭執,香港人似乎要被說服的時候,一個臟兮兮的搬磚工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用粵語結結巴巴道:“先生,地基允許多加一層,設計得當的話,還能多一個天臺。”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蕭郎,一個年輕人道:“你系邊個啊?做咩?”
蕭郎道:“其實我是一個工程師。”
年輕人嘴角翹起,用手點著蕭郎的鼻梁:“行開。”
轎車里傳出聲音:“阿翔,什么事?”
年輕人立刻顛顛跑過去匯報。
車門打開,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下了車,西裝領結,襯衣雪白,目光矍鑠,走到蕭郎跟前端詳他一番,以標準國語問道:“先生貴姓?做過建筑行?”
“免貴姓蕭,清華土木工程系1930屆。”蕭郎道。
“很好,以你的專業素養,覺得可以加蓋一層?”老頭繼續問。
“是的,加蓋一層完全可以,地基的稱重冗余足夠……”蕭郎滔滔不絕講起來,聽的老頭頻頻點頭。
“那么就這樣定了,加蓋一層。”老頭拍板。
鬼佬工程師急眼了,道:“不,怎么可以這樣,你居然聽信一個搬磚工人的鬼話,他做過什么工程?他就是一個苦力!”
忽然蕭郎以英語道:“先生,我畢業設計是江東省淮江第一鐵路公路兩用橋,后來承建過梁思成夫婦設計的北泰火車站,以及北泰市政府等工程,這樣說或許您可以理解,我建過一整座城市。”
鬼佬工程師氣的哇哇叫。
老者抬起手杖指著鬼佬:“你被解雇了。”
又對蕭郎道:“從現在開始,你是這個工地的總負責人,月薪三千港幣,有意見么?”
蕭郎淡淡道:“我要五千。”
“OK,五千就五千,先預支你一個月工資,理理發,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老者示意下,年輕跟班掏出大疊港幣點了五千塊遞給蕭郎。
“謝謝。”蕭郎接了錢,“請問先生怎么稱呼?”
“這位就是韋仲英爵士。”年輕跟班道。
蕭郎微微欠身,目送爵士上車離開,再回頭的時候,整個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蕭郎用力將手中五千紙幣撒了出去:“弟兄們,我請客!”
花花綠綠的港幣漫天飛舞,工人們歡呼雀躍,蕭郎心里默默道:“老柳,老龔,我找著工作了。”
就這樣,蕭郎在韋仲英爵士的地產公司做了一名工程師,在工地上干了半年后,轉到寫字樓去做設計,省去了風吹雨淋,月薪也從五千漲到了八千,公司還給他配了一輛羅孚牌小轎車。
韋仲英爵士是上海人,清華大學1928屆畢業生,四十年代遷居香港,現在家財百萬,被選為太平紳士,他對學弟蕭郎很照顧,幫他置辦了一處三百呎的房子,還將自己寡居多年的妹妹美英介紹給他,美英是圣約翰畢業,丈夫死于抗戰,知書達理,品貌相當,沒多久兩人就結婚了。
蕭郎又過上了富貴日子,整日西裝筆挺,出入有車,他對工作極其負責,公司里都說從沒見過這樣賣命工作的人,蕭郎聽到這樣的話后只是淡淡一笑,說你們不懂。
在家里的每頓飯,蕭郎都會擺上兩副碗筷,招呼老柳和老龔吃飯,以此寄托哀思。
太太很理解他的舉動,從不干涉。
內地不斷有難民逃來,蕭郎也經常打聽龔梓君的下落,但一直沒有音訊,聽說那天晚上走沙頭角的偷渡團遭遇暴雨迷路,被邊防軍盡數射殺,尸體吊在邊界鐵絲網上很久。
一九六二年,五月,廣州謠言風傳英國女皇壽辰大赦天下,偷渡客可以獲得香港身份,一時間廣東境內鐵路客運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廣州火車站圍滿南下群眾,公安局不得不出動警力往回勸,但人民依舊執意前往深圳,甚至不再偷偷摸摸趁夜色偷渡,仗著人多勢眾,手挽手肩并肩集體沖關,從沙頭角橋頭硬闖過去。
此事引起港英當局高端關注,香港警察和華籍英軍(HKMSC)受命在邊界攔截難民,查貨沒有香港身份證的人即刻遣返大陸。
一時間新界各處軍警云集,穿卡其制服的警察拿著藤牌和警棍,到處設崗查人,沒有身份證當即抓進卡車盤查,確定是偷渡客立即押往口岸遣返。
但為時已晚,此前已經有大批難民沖關成功,躲在新界各處。
窗外細雨淅淅瀝瀝,蕭郎穿著睡衣坐在餐桌旁喝著咖啡,收音機里是電臺英語廣播,說數萬大陸難民聚集在新界華山棚屋區,警方即將采取行動云云。
蕭郎立刻上樓換了衣服,打開保險柜拿出上萬元現金放在包里,下樓拿車鑰匙的時候,太太將雨傘送上:“是不是去華山?”
“嗯,我去看一下能幫什么忙。”蕭郎道。
“我陪你。”太太也迅速換了衣服,跟隨他一起駕車前往新界。
雨刮器不停滑動著,雨中的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蕭郎沉默不語,緊緊握著方向盤,遇到堵車他就猛按喇叭。
“淡定。”太太溫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終于開到新界,華山外圍,軍警密布,道路上停滿了警察的卡車,篷布下是一張張嚴肅的面孔,幾個穿黑色雨衣的警察攔住了蕭郎的汽車,要求出示證件。
蕭郎已經有了合法的香港身份,并且衣著考究,滿嘴洋文,警察自然不會為難他,拍拍車頂放行,汽車前行,停在山下。
這是一座小丘陵,山上遍布簡陋的棚屋,難民逃港后都是住在這種胡亂搭建的棚子里,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洗手間,空間狹窄,勉強棲身而已,觸目所及,一雙雙驚惶的眼睛,一張張枯瘦的面孔,都表明他們的偷渡身份。
蕭郎和太太冒雨上山,卻驚訝的發現山上已經有了許多香港本地志愿者,他們告訴蕭郎夫婦,山上最缺的是飲水和食品。
“我這里有些錢,拿去買吃的。”蕭郎拿出上千紙幣遞給一個頭發亂糟糟穿著牛仔褲大學生模樣的人。
“我替難民多謝您。”大學生接了鈔票,轉身欲走,蕭郎又叫住他,將汽車鑰匙遞給他,“我的車在山下,黑色羅孚。”
“你不怕我不回來?”大學生笑問。
蕭郎道:“我相信你不會。”
大學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伸過手來:“我叫sqeenze,香港大學的學生。”
蕭郎和他握手:“蕭郎,幸會。”
Sqeenze帶著幾個男女學生下山買食品去了,蕭郎大聲道:“我需要招一些建筑工人,誰愿意去?”
立刻舉起一片手臂,如同樹林。
一間低矮的窩棚里傳出久違的聲音:“先生,要不要帳房?我會算賬。”
蕭郎虎軀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走過去,窩棚里鉆出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穿著污漬斑斑的老頭衫和大褲衩,正是龔梓君。
“老龔!”
“老蕭!”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許久不曾流下的熱淚肆意揮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