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歷史的怪圈
將子爵夫人送回家,又勸說子爵夫人早點休息,葉昭和娜塔莎這才回行署。
可能是聽到了院里汽車響動,李嬤嬤很快就從小樓里迎了出來,一路小跑竟然搶在侍衛前幫葉昭開車門,臉上表情那——個恭謹掐媚,但她不敢抬頭看葉昭,多恭謹的表情葉昭自也看不到。
只是她是纏足的小腳婦女,看她邁著三寸金蓮行走如風實在令葉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她一不小心摔那兒。
李嬸其實是容嬤嬤似的人物,葉昭挺煩她的。
昔年李嬤嬤是漢軍旗,打理關外皇莊的奴才,她所在的皇莊皆是俄人農奴,時日長了,她倒是學會了俄國話,前年金鳳陪蓉兒視察關外皇室農莊、森林和礦產,機緣巧合與她認識,后來就帶她回京。
李嬤嬤欺壓宮女、挑撥離間是一等一的本事,最愛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后來一些話傳到葉昭耳朵里,直接將她交給宗人府發落,聽說很是吃了苦頭。
兩個多月前,中俄戰事起,京中蓉兒、紅娘等見葉昭一時半會回不了京,便張羅叫美磋帶幾名宮女來北域服侍葉昭,葉昭婉拒,一來天寒地凍,龍精虎猛的士兵還變成病貓非戰斗減員呢,習慣了中原氣候的宮中弱質女流更經受不住;二來也不喜歡身邊總跟著一大堆人伺候。
蓉兒和紅娘不依,葉昭就開玩笑道:“把李素貞給我送來吧,我看就她服侍的好,還會說俄國話,也方便。”
蓉兒和紅娘自忍不住爆笑,但李嬤嬤是金鳳的人,只是喜歡狐假虎威,也沒有太大劣跡,總不能關一輩子,倒是個放出來的借口,要說伺候人的本事,李嬤嬤也頗令人放心,兩人可能蛐蛐咕咕商量了一番,又帶了些開相公玩笑的意思,真的將李嬤嬤送來了新西伯利亞。
葉昭見了心說倒也好,回頭就給你找個俄國男人嫁出去,你就在這過吧,也叫你知道知道挨男人打是什么滋味。
李嬤嬤在宗人府大牢很是吃了些苦,現今被放出來,雖說北域寒風刺的人骨頭疼,她關節炎的胳脖更每日都隱隱作痛,但能伺候大皇帝,自然抖擻精神,希望能戴罪立功。
走在大皇帝身邊,李嬤嬤又稟道,有俄國人來拜訪,是府衙的官員。
李嬤嬤嘴里府衙的官員,自然是市政廳管理委員會成員,來人正是新西伯利亞警堊察局局長鮑里斯,瓦沙澤。
以往來拜訪的俄國人,一律都由張之洞亦或秘書房成員打發,現今張之洞不在,葉昭掏出懷表看了眼,便信步走入行署待客室。
中國式花廳,瓦沙澤正坐在東側那溜八仙椅上等待,聽到腳步響,急忙起身。
葉昭笑著對他點點頭,自去坐了主位,跟在葉昭身后的娜塔莎略帶些拘謹的和瓦沙澤打招呼。
她在白北鮭的時候就陪著瓦沙澤喝過酒,現今瓦沙澤更是她的大老板,平素在局里輕易見不到他,但更能感覺到他的權勢,普通警員,都嚇得老鼠見了貓一般。
瓦沙澤滿臉微笑的道:“瓦西卡小堊姐,您好。”
李嬤嬤送上香茗,瓦沙澤卻并不就坐,站在下首向葉昭稟告道:“大人,昨天的糾紛兩個俄羅斯商人都已經撤訴,等待您的答復。”
葉昭并不知道是什么糾紛,聽話茬想也是中國人和俄國人的矛盾,在瓦沙澤威逼下俄國人只能忍氣吞聲撤訴。
微微頷首,葉昭道:“我知道了。”
瓦沙澤又匯報了幾件政事和案件,但這類事情本來自是張之洞處理,葉昭都不甚明了,只能含糊其辭的答應著。
瓦沙澤本來是來請功的,但見葉昭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下不覺一涼,等葉昭端茶送客,走出花廳,瓦沙澤小聲問送出來的娜塔莎:“瓦西卡小堊姐,不知道文先生有什么喜好?”
娜塔莎一呆,想了想,自己還真不知道葉昭喜歡什么、厭惡什么,這個中國男人,很少會在話語里透露自己的喜怒哀樂。
見娜塔莎茫然搖頭,瓦沙澤眼轉轉了轉,心說是自己考慮不周,以后倒是要對她格外關照,總得要她幫自己說說好話,用中國人的話,枕邊風對于東方男人好像最有效。
葉昭洗過澡進了臥室時娜塔莎正幫他鋪被褥。
寢室香爐裊裊,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檀木箱柜古樸凝素,東方風格的沙發,寬大的貴妃床,精巧雍華難以言表。娜塔莎第一次進這間臥室時很是吃了一驚。
李嬤嬤很有眼力見,知道大皇帝實則不待見自己,自己粗手粗腳的,這等鋪床疊被的精細功夫自然要娜姑娘來做,不過李嬤嬤也很是指點了娜塔莎一番,比如進臥室必須梳洗過換上輕便的衣服,以免把灰兒帶進來。
娜塔莎穿著繡荷花的紅綢子襖褲,踱拉著蜜色小繡花拖鞋,金發藍眸的中國古典裝扮,說不上的艷美動人。
葉昭見了就笑,說:“娜塔莎,你穿中國衣裳可挺漂亮呢。”
娜塔莎輕輕一笑,不吱聲,幫葉昭鋪平被褥,用手壓了壓,彈軟無比,睡在上面想來舒服極了。
葉昭在沙發里坐下,娜塔莎的時間拿捏的特別好,茶幾上熱咖啡剛剛燙手。
“你說,俄國人加入中國戶籍可好?”葉昭品著咖啡,隨口問著。
娜塔莎滯了下,說:“我不知道。”
葉昭嗯了一聲,又招招手,說道:“過來,過來坐下,聊會兒。”
高他修長的娜塔莎穿著中國古典風情的繡荷花紅綢緞襖褲,看她翹臀細腰的走路姿態,委實是一種享受。
娜塔莎坐在茶幾對面的紅木鏤花扶手的沙發里,見葉昭打量她,輕輕低下了頭。
葉昭琢磨著,說道:“中國移民會越來越多,這片土地我們不會再放棄,你說說,你覺得……”隨即擺擺手,笑道:“算了,不聊這么嚴肅的話題了。”說到底,兩人還真說不上熟稔。
想了想,葉昭道:“最近可見到過彼嗎?”
娜塔莎微微搖頭,說:“聽說,他在巴爾瑙爾。”
說起來娜塔莎的這個未婚夫在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后,心理怕也產生了嚴重的扭曲,背叛了一向堅守的理想,可是又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一個懦夫和民族的罪人,或許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為了不再被負罪感煎熬,只能砸碎以前的理想吧,是以彼得開始同中國人合作,瘋狂的抓捕一個又一個以前同一戰線的戰友,手段之激烈態度之積極令眾多俄奸大為遜色,現今彼得被任命為巴爾瑙爾警堊察局偵緝隊隊長,由巴爾瑙爾中國憲兵司令部直接領堊導,負責肅清巴爾瑙爾的地下反抗力量。
葉昭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說道:“明天我去看望子爵夫人。”
娜塔莎藍眸一亮,她是很感激子爵夫人的,沒有子爵夫人,她也不會同文先生真正認識,更不會得到文先生的幫助,只是副市長先生遭難,她幫不上一點忙。
“懲還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娜塔莎突然又有些擔心,中國憲兵并不是那么好說話,雖然文先生可能是中國的貴族,但在占領區,軍方才是真正的統治者,尤其是文先生和維特子爵本就關系親密,一旦被軍方認為私通敵方,在任何國家,就算是貴族也一樣會落得很悲慘的下場,就好像被送上斷頭臺的法國皇后。
葉昭微微點頭,說道:“好了,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大早,葉昭就來到了維特城堡,一身酒氣的維特夫人搖搖晃晃的下樓,她雙眼布滿血絲,顯然一宿沒睡。
“文先生……”維特夫人伸手給葉昭時一個哴蹌險些撲到葉昭懷里,葉昭忙扶她在沙發上坐好。
維特夫人一晚上好像蒼老了許多,遠不似以前艷光照人,她斜瞥著葉昭道:“文先生,我現在才明白中國人的朋友的意思,沒有永遠的朋友,是嗎?您知道的,我和瓦洛加都把您當作好朋友。”
葉昭身側的鄭阿巧微微蹩眉,若不是大皇帝確實與維特一家相處甚歡,早就斥責這個番邦女子了。
葉昭還未說話,維特夫人突然又連連搖頭,掙扎起身,就撲到了葉昭面前,抓著葉昭的手連聲道:“不,不,不,我說錯話了,文先生,請您救救瓦洛加,求求您……”眼中,淚花閃動。
葉昭忙起身,再次扶她坐在沙發里,說道:“我也很想幫忙……”。
維特夫人抓著葉昭的手不放,顫聲道:“您,您要什么才肯救他?我,我做您的情婦好不好?”
葉昭仿佛被蝎子蟄了一般急忙掙脫她的手,心下這個無奈啊。維特夫人將遮擋白皙臉龐的蓬亂頭發向后撥開,努力對葉昭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我,我打扮一下還是很漂亮的不比娜塔莎差……”……”
看著她的笑容,葉昭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坐到了維特夫人對面,說道:“夫人,我也很想幫忙,但站在不同的立場,我認為瓦洛加應該被處罰,因為他的疏忽和默許,或許就會令中國的士兵流血,這場戰爭,我們都希望快點結束,不是嗎?”
不等維特夫人說話,葉昭又道:“不過我會盡力幫助他,在他服刑期間,我會通過我的關系給他安排舒適的牢房,而且我保證他的刑期不超過三年,實際上,就我服務的中國政府和軍方的立場來說,也不希望他受到傷害,我們還是很希望他用他的影響力幫助我們建立新秩序,所以,如果他肯合作的話,隨時可能會被釋放,而且我答應您,每個月都會安排您和他見面。”
維特夫人開始只是流淚,可聽著聽著,漸漸怔住,在列昂尼德嘴里,可是說中國人會將維特子爵處死,她立時覺得天都塌了下來,萬念俱灰,昨晚若不是遇到葉昭,只怕稀里糊涂跟列昂尼德走了都說不定。
葉昭最后嘆口氣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此時鄭阿巧泡來了兩杯熱茶,放在了維特夫人面前一杯,顯然也覺得這位夫人實則很可憐。
維特夫人呆了好一會兒,不敢相信的問道:“您說的是真的?瓦洛加不會被處死,只是監禁,而且,刑期不會超過三年!"
葉昭道:“我詳細打探過,這個是沒錯的。”
維特夫人盯著葉昭,嘴唇動了動,突然就覺天旋地轉,向后仰倒在沙發上,昏了過去。顯然精神突然放松,再支持不住。
葉昭一驚,忙去掐她的人中,又連聲叫她的名字,躲在樓上的女傭到底護主心切,匆匆的跑下來,自從維特子爵被兇神惡煞般的中國憲兵抓走后,這個曾經照顧過葉昭起居的女傭就對中國人怕的厲害。
廳外,一名侍衛匆匆而入,到了葉昭身邊低聲稟道:“萬歲爺,剛剛收到京城一封甲等密電。”
葉昭一怔,見女傭懷里的維特夫人正悠悠醒轉,此刻可也顧不得她了,回身道:“走。”快步離去。
甲等密電,是內務府最高級別的密電,定然會是瑞四親擬的電文,一年也不見得發給葉昭一封,而且密碼便是葉昭身邊的近侍都不知道,每次都會是葉昭親自翻譯。
回到行署,拿了電報進書房,葉昭從書櫥里翻出一本帝國半年版的《皇家字典》,這便是他和瑞四之間的密碼本了。
甲等密電,并沒有固定的密碼本,而是用最常用的書籍作為密譯本,又常常更換,往往一封電文后便約定下一封電報的代碼書藉,甚至編碼方式也偶有變幻,可說神不知鬼不覺。
葉昭不喜歡甲等電文,翻譯密電有時候是很枯燥的事,尤其是電文甚長之時。
但此次看著一個個文字顯現在面前,葉昭越來越是吃驚。
瑞四在電文里言道,布林伯爵的夫人從喀山發出密電,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絕密消息,亞歷山大二世被人民意志黨人刺殺,民意黨刺客是一名外圍衛兵,投擲的炸彈將亞歷山大二世炸成重傷,在她發出電報時,封鎖了消息的米柳京元帥和布林伯爵已經請圣彼得堡的幾個名醫來喀山,但很可能亞歷山大二世會傷重不治,甚至已經死亡,只是她的丈夫對她都封鎖了消息。
葉昭看到這兒怔了好一會兒,難道說,真的是走不出的歷史怪圈,亞歷山大逃脫不了被刺殺的命運么?
往下看,瑞四又說,布林夫人在電文里說,這將會是她最后一次出賣自己的靈魂,以后再也不會幫中國人做事,哪怕中國人將她過錯全部揭發,被判處死刑,她也再不會屈服。
葉昭自然清楚的很,一直以來,中國人來自俄國最高層的情報都出自布林夫人,她在受到中國人的威脅后,開始為了丈夫的前途只能傳遞一些不大重要的消息,但卻不知道這個泥潭只會越陷越深而不可自拔。
布林夫人傳遞的最重要情報便是中俄戰事初起時俄國人對蒙古戰區的作戰計劃,當初葉昭給哈里奇看的,便是布林夫人傳來的情報。
不過當俄國在中俄邊境慘敗之后,布林夫人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以后的電文通常都是些不太重要的消息,而亞歷山大遇刺的訊息看來她下決心作為與中國人最后的交易,只是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情報是多么重要。
會不會是布林夫人已經暴露,俄國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呢?雖然有幾名俄裔情報員跟在布林夫人身邊配合并加以監視,但情報網絡被一鍋端的話,傳不出消息也很正常。
葉昭隨即就否定了這個可能性,因為現在傳出亞歷山大重傷的消息對于俄國人沒有絲毫好處,內務府還想過制造這種謠言以令俄國內亂呢,只是畢竟不太現實。
布林夫人不干就不干吧,不過葉昭知道瑞四是個吸血鬼,定然不會就這么輕易放過她,坐上瑞四這條船,可不是那么好下岸的。
劃了根火柴,將密電和電文在煙灰缸中燒掉,看著幾頁紙箋慢慢化為灰燼,葉昭的大腦高速運轉,這條消息令葉昭猝不及防,但葉昭知道,如果亞歷山大二世真的因為這次刺殺斃命,那么整個俄國社會都充滿了巨大的變局,這種變化可能對中國有利,也可能令中國人深陷對俄作戰的泥潭中不能脫身。
尤其是亞歷山大的次子也就是亞歷山大三世這個瘋子上臺的話,全然沒有遠見的他只怕為了父親報仇為了鞏固皇位定然會打出與中國血戰到底的旗號。
自己又該怎么做?
葉昭吸著一根煙,坐了良久良久,終于起身,拾掇好書籍,又將茶水灑在煙灰缸里,將灰燼和水倒在書房門旁萬年青的花盆中。
開門走了出去,環顧兩側侍衛,葉昭道:“走,去統帥部。”又對鄭阿巧道:“到了統卑部你去發報,喊莎娃的哥哥回來。”葉昭知道,接下來的日子,可有得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