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四面懸崖,常年只有東門供人出入。然而西州人都知曉,這座高臺之城其實共有三處城門。除了日常出入的東門,西門為得勝門,每逢大軍凱旋時方會打開,而對著河谷間最狹窄險要之處,還有一處南門,烏沉沉的鐵木大門和吊橋,矗立在陡峭的懸崖絕壁上方,讓人一望便起肅然之意。
六月二十八日的清晨,當初升的陽光把西州染得一片金紅,這扇沉重的大門竟是轟然洞開,結實的吊橋緩緩落在了對岸的巖壁之上。早已等候在河谷外開闊處的糧車,迅速排成了長隊,人引馬拉的從吊橋上進入城門,又停在了都護府南面的那片校場上。
不大工夫,偌大的校場便橫七豎八的停滿了糧車。只是除了偶然的馬嘶之聲,竟是一片肅靜,趕車的車夫們平日最愛閑扯磕牙,此刻一個個卻都緊閉雙唇,不時東張西望,心里暗自打鼓。
數百名頭定鐵盔,胸配片甲的軍士分列在校場的東、西兩頭,人數雖不甚多,身上散發的肅殺之氣卻似乎直沖霄漢。莫說是那些車夫,便是隨車進來的行商,相視幾眼后也不敢貿然開口,其中有些見多識廣的一眼便看出這數百兵士打扮氣度都與西州府兵迥異,是正經的唐軍精銳。
校場北面,是整整齊齊的幾排糧倉,倉房前的空地上,稱糧用的官斗官斛早已安置妥當,十幾位同樣一臉肅殺的軍士負手而立,西州的倉曹參軍張高與幾位管糧的官吏陪在一邊,心里多少都有些郁然——這收糧入倉,原是州里最大的肥差,手頭略變動些松緊,自有不少好處可得,如今隨著裴長史的一道交倉的政令,自是都化作了泡影。而眼前這些軍爺,顯然不是好相與的,看那擺弄斗斛的手勢便知,頗有幾個是此道老手,還有那斗、斛的規制……此番只怕不但糊弄不得,還要賠上小心才能了結這趟差事。
隨著一陣嚯嚯的靴聲,一身戎裝的蘇南瑾帶著十幾位親兵走到了糧倉面前,眼光一掃,臉色已然沉了下來,“裴長史怎生人還未到?”
張高忙笑著迎上一步,“裴長史適才已派人來知會了一聲,因今日不但要收糧,還要給這些交糧的行商支付一半錢帛,他要去準備一二,稍后便到。”
錢帛?蘇南瑾嘴角冷冷的一撇,他不就是從佛寺那里敲了一大筆么?這位裴守約斂財的手段當真了得,當今圣上與皇后那般崇敬僧尼,他居然也敢對佛寺下手!只怕日后對景揭了出來,還不知會落個什么下場!再說了,今日之事,他以為是用錢帛可以揭過的么?
蘇南瑾的目光從那幾個軍中定制的斗、斛上掠過,抬頭看了看天色,冷笑道,“卻不知長史要準備到何時才能妥當?這收糧之事也是耽誤得起的?”
張高忙道,“公子稍候,某這便差人去催一催長史。”回身指了個差役道,“你快去一趟,找到長史,便說蘇公子已然到了,請他盡快過來。”
眼見那差役撒腿便跑了出去,蘇南瑾的臉色依然紋風不動,“時辰不早,有勞參軍打開糧倉,這便開始收糧罷!”
張高一怔,蘇南瑾的目光鋒利的看了過來,“十二萬石糧食,絕非兩三日便可收完,若不抓緊些,待前軍到時,此等重責,誰來擔當?”
他身材原本高大,語氣又咄咄逼人,張高不由退了一步,念及裴行儉之前“不得與蘇公子沖突”的吩咐,還是訥訥的道,“那、那便依公子所言。”說著向管糧倉的小吏揮了揮手,小吏忙從懷中掏出銅匙,打開了當先的一棟四間糧倉。
西州的糧倉自然亦是用減地留墻法在生土中挖掘而成,只是四面土生墻都是特意留得上薄而下厚,整個形制恰恰有如倒扣著的米斗,兼之進深頗長,又無高窗燈火照明,看去又頗像四張黑黝黝的饑餓大嘴。
這糧倉一開,等候的糧車便有了小小的騷動,安三郎早已等在行商之中,當下向人群中的張二郎欠身行了一禮,“張騎尉,您先請。”
這張二郎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因盜牛案而名聞西州的敦煌張氏子弟。他原非行商,只是此次收糧利潤可觀,又是與官府合作,有些大戶鄉紳也頗愿加入,安三郎自是不好拒絕。這張二郎大約是想著能表一表自家洗心革面的誠意,更是頗為熱心,此次設法收了一千多石的粟米上來,比尋常行商還來得快些。安三郎幾日前便與裴行儉合計過一次,今日第一個便安排了他去交糧。
張二郎早等得不耐煩,聽得這句呵呵一笑,抱手說了聲謝,與安三郎一道走了上去。
旁人也就罷了,那倉曹參軍張高一見張二郎,心里不由叫了一聲苦,這位族兄怎么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冒了出來?此時也不能多說,只咬牙對張二郎使了個眼色,張二郎有些愕然,左顧右盼的不明所以。張高暗暗嘆氣,回頭便對蘇蘇南瑾笑道,“蘇公子,此次送糧不僅有行商,也有西州大戶,公子是否要下官引見……”
蘇南瑾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讓他們把糧米送上便是,誰有工夫與他們廝見!”
張高只得自己迎上兩步,苦笑著低聲道,“阿兄,今日您怎么第一個送糧上來了?”
安三郎笑道,“參軍說笑了,此次送糧雖說也有幾家大戶,也有兩三位不是白身,可有誰又敢立在騎尉前頭?”
張二郎也是自得的呵呵一笑——論身份論門望,他不第一個交,還能是誰?
這話自是在理,張高心里嘆了口氣,低聲說了句,“阿兄當心,莫頂撞了蘇公子。”揮手讓糧車停到了倉前,自有馬夫健仆上前卸下了幾筐糧米,倒入立起的四個官斛之中。按規矩,待用官斛稱量完畢、文書記上數目,便可重新裝入米袋、運入官倉。
只是這一倒之下,卻是出人意表:那糧車上的四筐糧米,竟然都不夠一斛之數,幾個軍士搖動了幾下,木斛里的米面上便露出了一寸多長木板。有軍士厲聲道,“還差了兩成,再添!”幾個張家的奴仆頓時都呆在了那里。
張二郎原想與張高多說幾句話,聽到身后的動靜,忙走了過來,見了這般境況,不由失聲叫道,“怎會如此?我這一筐恰恰是一石之數,只會有多,怎會不足?”
蘇南瑾早已候在那里,聞言心里一喜,臉色卻是一沉,冷笑道,“好大的膽子!爾等奸商,竟敢偷工減料來糊弄軍倉,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么?來人,把這奸商拖下去,給我狠狠打二十軍棍!”所謂殺雞給猴看,這一個撞上來的人,自然要狠狠教訓一番,才好教這些商賈們老老實實,聽任擺布!
張二郎不由愕然,待軍士上來要扭他的手,才怒道,“誰是奸商?我乃大唐武騎尉,誰敢動我?”
張高也忙攔在了中間,“使不得!蘇公子,這張二郎并非商賈,乃是西州大戶出身,因軍功封了勛官,不可輕易上刑!”
蘇南瑾聽得“武騎尉”三個字,早已怔住了,什么西州大戶他自然不會放在眼里,但若眼前這蠢物真是武騎尉,事情便是不同,武騎尉雖說是勛官中最低的一級,卻也算得上是正經的衣冠身份,不像商賈們,打了便打了,只要不出人命,便是裴守約來了,也說自己不得……他念頭轉了幾轉,臉色陰沉的擺了擺手,“等等!”
蘇南瑾的幾名親兵也知輕重,自是早已住手,得了這聲命令,才退了下去。蘇南瑾冷冷的看著張二郎道,“你既是大唐官員,便該帶頭守大唐法制,這軍糧上也是能做得手腳的?若是你再喧嘩鬧事,誤了軍糧入倉,便是我能容你,軍法也須容你不得!還不退下?”
張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看了看明顯還空了一截的官斛,又看了看自家的糧筐,待要分辨,眼前這張臉孔上的嚴厲的確有些懾人,但若要就此認了,又如何甘心?想了半日,一跺腳,“交完這四斛,剩下的給我拉回去!”
安三郎看了看那官斛,聲音不大不小的跟了一句,“二郎莫怒,我等與二郎同進退!”
蘇南瑾臉上怒氣一閃,這位張騎尉膽子竟比自己想的還大!若是今日讓這些人把糧米又拉走,開倉收糧豈不是成了一樁笑話?這第一個打的便是自己的臉,他冷笑了一聲,厲聲喝道,“誰也不許走!”
隨著他這一聲喝斥,校場兩頭的三百唐兵隊列隊列變化,腳步聲中轉眼間便把整個校場圍了起來,隨即“刷”的一聲橫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光眩人眼目,不少人都驚呼起來,便是張高也是臉色一變,忙叫了一聲,“蘇公子!”
蘇南瑾冷厲的目光在張高、安三郎等人臉上緩緩轉過,一字字道,“今日收糧,乃是軍務,誰敢攪亂局面,便莫怪蘇某以軍法行事!”有父親麾下的這三百精兵在手,他若是讓幾個商賈翻出天去,日后也不必在西疆立足了!
眾人一時作聲不得,整個校場上,空氣似乎都凝固起來。張二郎臉上滿是怒色,但對上蘇南瑾身后那些殺氣騰騰的目光,到底不敢造次。正僵持間,便聽遠遠的有人道,“子玉兄,這是怎么回事?”
張高等人頓時松了口氣,蘇南瑾嘴角也揚了起來,轉過身去,聲音略提高了幾分,“裴長史,今日你卻是遲了!”
封住校場入口的軍兵往兩旁一分,身穿墨綠色襕袍的裴行儉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遠遠的便是一抱手,“子玉兄見諒,守約適才去處置今日收糧的錢帛之事了,來遲一步,只是這般劍撥弩張,卻為何事?”
蘇南瑾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安三郎與張二郎,笑容里滿是譏嘲,“你們西州的商賈勛官們膽子大得很,我用軍倉的官斛收糧,他們卻嫌這官斛太大,當這里是自家后院,不肯交糧了。對于這些藐視軍法之人,守約,你看要如何處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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