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剛過了中天,一個消息便在西州城里飛速的傳開:安西大都護遣參軍率領五百騎兵已抵達城外。此事來得太過突兀,聯想到頭一日都督府里發下的文書,不少人的心里頓時開始有些打鼓,
直到日頭西斜之時,這隊精兵才不緊不慢的進了城。城外河谷的平坦之處,一片整齊的營帳已扎了起來,馬匹入棚,木欄為墻,端的是嚴整有度。進城則不過百余名精兵,雖是卸去了盔甲弓箭,那股沉肅彪悍之意,依然令人側目。當頭一人,正是六年前到過西州的那位蘇參軍,如今卻是新任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了。
蘇南瑾原本便生得高大,比六年前又胖了一圈,大約是連日趕路,臉色并不算好,好在一身戎裝,神情冷峻,走在這樣一隊精兵之前,倒也算得上氣勢逼人。他身后那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生得卻是瘦小干枯,與他走在一處,不但身形被遮了大半,模樣更是不起眼到了極處。
麴智湛帶著麴崇裕和幾位西州官員,早已等候在都督府的門口,一見蘇南瑾,便含笑迎上了兩步,他還未開口,蘇南瑾已立定腳步,肅然行了一禮,“蘇南瑾見過麴都督!”
麴智湛忙笑著扶住了他,“蘇公子何必多禮?公子是代大都護前來督糧,大都護的美意,公子的辛勞,老夫在此一并謝過了。”
蘇南瑾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分外平和,“都督太客氣了,下官焉敢當‘督糧’二字,只是軍資統籌事務復雜,大都護特意遣下官過來聽候都督調遣,一則若是各州府軍鎮有不服都督調度、拖延敷衍之事,下官所帶兵馬,便可為都督分憂;二則此次籌集軍資,時間緊迫,都督要全力統籌,這運送調度,則由下官來協助都督安排。只愿麴都督莫嫌下官愚鈍。”
早在蘇南瑾入城之前,隨軍的盧主簿便前來通報過一回,又向麴智湛送上了蘇海政的手書和軍令,交代了蘇南瑾的這番職責,只是聽他說得客氣,麴智湛少不得又說了一篇“求之不得”的客套言語。
蘇南瑾身后的盧主簿也走上一步,長揖一禮,“下官見過都督。”
麴智湛適才已與他打過交道,點頭笑道,“盧主簿怎么也如此多禮?蘇公子,盧主簿,里面請。”
蘇南瑾也看向了麴崇裕,抱手一笑,“麴世子,好久不見!世子風采一如往昔,可喜可賀!”
麴崇裕微微欠身,“不及子玉氣度猶勝當年。”
兩人相視而笑,當真猶如多年未見的好友。
待到進了都督府的堂屋,蘇南瑾在麴智湛下首坐定,目光一掃,“今日倒是不見裴長史。”
麴智湛身體虛弱,走了這一路,便有些喘息不定,還是麴崇裕笑道,“裴長史這幾日都忙于收糧之事,昨日午后便去了城外,說是明日方能回來。他是不知蘇公子今日會來,不然定會留在城中。”
蘇南瑾抱歉的一笑,眼神里倒是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愉快,“此次收糧時日原本不多,南瑾接到軍令后,便日夜兼程過來,未及遣人事先知會都督一聲,是南瑾冒昧才是。”
麴智湛這才笑著道了聲“辛苦”。
蘇南瑾搖頭道,“職責所在,何談辛苦。”臉色又變得肅然起來,“卻不知如今軍資籌備之事可已有了眉目?”
麴崇裕笑道,“子玉放心,此次向安西三州四鎮和各都護府征糧的告示,昨日便已快馬送出。因想著此次征糧所涉之地太廣,若逐一運到西州再轉送軍中,只怕要送到明年才能妥當了。因此,都督是令各處官府征糧后直接由當地運往大都護的軍倉,由軍中直接清點數額。”
蘇南瑾一怔,看了盧主簿一眼,點了點頭,“如此倒也妥當,敢問世子一句,這二十萬石糧草,都督是如何分配?”
麴崇裕早有準備,從袖中拿出了兩張文書,有隨從上前接了,雙手送到蘇南瑾的手中。蘇南瑾忙仔細看了幾眼,只見第一張是送往各處的征糧文書,上面寫得明白,此次大都護帶兵討伐龜茲叛黨,統共征糧二十萬石,絹帛兩萬端,寒襖一萬領,伊州、庭州各征兩萬石,龜茲、疏勒、于闐、焉耆等四軍鎮各征五千,十幾個都護府按大小不同征糧一千到兩千不等。
第二張則是西州的征糧令,是令所有西州百姓按戶征糧,按九等劃分,上上戶納糧十五石、上中戶納十二石,上下戶納糧十石,上中戶納糧七石,直至下上戶納糧三石,連下下戶都要納糧一石。此外,除下下戶外,每戶還要繳納一領寒袍。
蘇南瑾看到第一張時,心里忍不住已吃了一驚:按照這一紙征糧令,西疆其他州府也就罷了,西州卻要獨納近十三萬石和所有的絹布、寒襖,如此一來,那些州府任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看到第二張,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頭,他正想開口,身后的盧主簿已笑道,“麴世子,下官聽聞西州戶不足兩萬,想我大唐九等分戶,通常半數以上都屬于下戶之列,按此等數目繳納,雖然不少,似乎無論如何也不夠十二萬石之數。”
麴崇裕點頭一笑,“盧主簿說得不錯,按此數繳納,統共能得糧五萬多石,這還是將三成多平日不交租庸調的不課戶都已計算在內。”
蘇南瑾猛的抬起頭來,目光變得十分銳利,“那還有近八萬石糧草,兩萬端布帛世子準備如何籌集?”
麴崇裕語氣十分平淡,“因今年秋季天時不大好,為防明年大旱,裴長史早先便已設法調集了五萬余石糧草,不想卻應上了軍糧之急。如今算來,所缺不過兩萬多石,西州近年商稅還有些盈余,除了拿出兩萬端布帛,都督還會再拿出幾千緡錢,向西州各富戶買上兩萬多石糧草。”
蘇南瑾怔了怔,嘿嘿笑了一聲,“久聞西州富庶,果然名不虛傳!”
麴崇裕斷然搖頭,“富庶不敢當,也就是這幾年風調雨順,西疆局勢又平穩,來往商賈絡繹不絕,倉稟才有些盈余。不過也是將歷年所積盡數填了進去。想來西疆這幾年局勢都十分平穩,大都護上任之后,宵小之輩更會聞風喪膽,總不至于還要連年用兵!再者家父年高體弱,更不至于每次用兵都要擔上這統領軍資的重任!”
蘇南瑾臉色微變,他身后的盧主簿呵呵的笑了起來,“世子真會玩笑,這西疆之局勢變幻莫測,若是此戰之后能河清海晏,自是我等的福分。至于麴都督,所謂能者多勞,莫說西州,便是西疆,還有何人威望能與都督相比?都督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當多多為朝廷效力。”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是么?能者多勞,今日盧主簿最是繁忙,想來自是能者,不如這購糧之事,就由盧主簿出面統籌?”
盧主簿面不改色的笑了起來,“久聞世子風趣,盧某小小主簿,焉能擔此重任?世子說笑了。”
麴崇裕臉色卻是絲毫未緩,“風趣?麴某哪敢與盧主簿相比,如今這西疆,大約也唯有盧主簿能說出家父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當為朝廷多多效力的話來,盧主簿之風趣,麴某望塵莫及,佩服得很!”
盧主簿的臉上終于有些掛不住了,麴智湛臉色黃白,舉止緩慢,不過走動了幾步就喘息不止,自是人人都看在眼里,可事關乃父,麴崇裕居然也能抓住自己的一句話便這樣譏諷……此人不但難纏,看來還真是如傳聞一般說話做事都是毫無顧忌!
麴智湛忙擺了擺手,“玉郎,盧主簿也是一片好心。”又對盧主簿笑道,“主簿有所不知,老夫這幾年身子是越發不好了,這都護府堂屋都已數月不曾開門,如今西州政務都是裴長史在打理,若非如此,老夫大約早便向朝廷告病。不過,這籌糧之事太過重大,老夫的確有些力不從心,此次也就罷了,若有下回,麴某便只有上書朝廷,請求恩典。”
蘇南瑾聽聞西州已準備好了五萬石糧草,心里便有些亂紛紛的,聽了此話,臉色不由更是陰郁,正想開口,卻感覺身后的盧主簿碰了他一下,他心頭一凜,忙起身抱手行了一禮,“都督辛苦了!還請多多休息,將養精神,此次籌糧之事雖然已有了眉目,到底還需都督坐鎮才好。今日南瑾多有打擾,這便告退。”
麴智湛笑道,“老夫坐于屋中,有什么辛苦的,倒是蘇公子一路奔忙,需要早些安歇,有事明日再來府中商議。玉郎已給公子安排了住處,望公子莫嫌簡陋。”
蘇南瑾忙笑著道謝,禮數周到的與麴智湛告了別,便跟著麴崇裕來到了西州校場邊上的一處大院子。只見那院子里面是個小院,外頭幾排營房,足足能住下百余人,顯見是麴崇裕午后得知消息,便將西州駐城府軍最好的一處軍所騰了出來,里面的東西已收拾一新,竟是十分整潔。麴崇裕猶自輕描淡寫的道,“此處太過簡陋,只是子玉既然要與軍士同住,暫時也只能委屈在此了,明日我再尋合適的地方。“
蘇南瑾自是連道不必,將麴崇裕送到門外,這才大步回到內院,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聲音更是滿是寒意,“裴行儉好快的手腳!如此一來,咱們的打算竟是有大半都落空了!”
盧主簿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公子莫急,此事未必便能如他們所愿!”
蘇南瑾冷笑道,“未必?咱們來之前不是摸過底,以西州這幾年豐產,十萬石收起來或許有些艱難,就這五萬多石糧草斷無收不上來之理!以裴行儉和麴玉郎的手段,他們說聲要買糧,誰敢不賣?”
盧主簿依然微微搖頭,“縱然如此,咱們也不能自亂了陣腳,橫豎還有一兩個月,有些事情,原該從長計議。”
蘇南瑾臉色陰沉的冷哼了一聲,只是這盧主簿乃是父親最得力的幕僚,他到底不敢太過駁斥,只是悶悶著人清理房間,安置行李。
轉眼便到了掌燈時分,都護府自是送了晚膳過來。蘇南瑾也無心于飲食,胡亂吃了幾口,剛放下竹箸,卻見門簾一挑,一個人影風也似的卷了進來。
他唬了一跳,剛想出言訓斥,卻見是盧主簿滿臉放光的站在了自己面前,手中拿的,分明是一張拜帖。快眼看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