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以前,只要陳天華聽到有人說出“革命”二字,他肯定會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1906年年初,陳天華整天拉著龐梓講革命道理,所以龐梓萬萬沒有想到,1906年9月底,龐梓親口說出自己“要造反,要革命”的時候,陳天華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看到陳天華這樣的反應,龐梓相當的泄氣。雖然在兄弟們面前表現的極為鎮定,就內心而言,龐梓一點都不樂觀。所以龐梓才會真心實意的找到陳天華來尋求幫助。
在外人看來,龐梓以前參加過景廷賓領導的起義,現在有拉起這么大的家業,實屬見多識廣的能人。而龐梓自己知道自家的事情。就是因為見過那么多失敗,龐梓心中才充滿了恐懼。
龐梓并不會天真的認為,自己把防營打垮,就可以在這邢臺稱王稱霸。義和拳一度有朝廷支持的力量,動員起了河北很多地方的兄弟堂會,到最后是死。景廷賓大叔誰都不靠,自己拉起十幾萬人的規模,最后照樣是死。這些龐梓親自參加過的武裝斗爭,現在仿佛還歷歷在目。對于沒有任何懸念的結局,龐梓覺得彷佛有一種無形的東西緊緊壓在身上,讓自己不能正常的呼吸視聽。
“龐隊長,你既然決定要造反,那又在怕什么呢?”陳天華不急不緩的說道:“你不相信革命能成功么?”
若是以前,陳天華沉默半晌后一張嘴就露出了“革命黨”的本來面目,龐梓至少會冷笑一下作為嘲諷,現在畢竟是關乎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比山高,比海深的壓力下,龐梓的思維已經完全被逼到尋找存活方法的狹窄小道上去,連一丁點冷笑都擠不出來。即便如此,龐梓依舊死馬當作活馬醫,勉強問道:“陳先生,革命了就能有活路么?”
看著龐梓故意裝作鎮定,也勉強看上去鎮定的臉,陳天華完全沒有把握能否把自己的整計劃讓龐梓弄明白。自從龐梓對鹽場動手開始,陳天華就知道事情不對頭了。其實農會的消息之靈通甚至在龐梓的關系網之上。龐梓只能通過打通上頭的關節才能得到消息,如果對方有了戒心,例如平鄉的景庭烈就嚴厲的封鎖自己消息,龐梓就無法得到任何內部消息了。
而農會就大不相同,農民們的關系網盤根錯節,胖子固然得不到關于景庭烈的消息,陳天華卻做到了。一個農會成員親戚的干爹就在景庭烈家當仆人,平日里負責端茶倒水的事情,連高級仆役都不是。但是他卻恰恰聽到了景庭烈要向北洋新軍舉報龐梓造反的那番話。而且把話給遞了回來。
發現土豪士紳們竟然如此敵視龐梓,陳天華連忙開始收集情報。地主們開會雖然夠謹慎,他們的聚集總是避不開人民群眾的視線。只要地主們敢在會議上使用出身仆役的百姓,陳天華就總是能夠通過農會和這些仆役搭上線。至少到現在為止,有過膽小的仆役怕被報復,不敢說出地主們開會的內容。卻從沒有仆役死心塌地站在地主那邊來反對農會的事情。
但是陳天華一點都不想現在把這些情報全盤告訴龐梓。這不是因為陳天華看不起龐梓,而是他并不認為龐梓真的能知道為什么百姓們會這樣認真的支持農會。
只要有了這些信息,龐梓針對敵對的地主們進行行之有效的攻擊,可以很大程度上緩解壓力。甚至有可能避免與官府正面對抗。可是陳天華采用這種做法的意義何在?如果龐梓自己不能給出一個能讓陳天華滿意的答案,陳天華并不想把情報與龐梓分享。
龐梓詢問革命能否成功,陳天華立刻非常認真的看著龐梓的眼睛,然后答道:“革命肯定能成功。”
聽了這話,龐梓絲毫沒有被陳天華堅定的眼神打動。他總算是自嘲的笑了笑,甚至連回話都沒有。
陳天華正色說道:“龐隊長,你不過是擔心你打不過北洋新軍罷了。北洋新軍雖然人多勢眾,但是邢臺這么大的地界,他們想找運輸隊這么點子人,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龐梓聽完之后眼睛一亮。其實他只是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勝算,以前龐梓都是跟著別人,即便是失敗,龐梓自己卻能夠重頭再來。現在是龐梓自己領著人干,一旦失敗的話,龐梓就永遠別再想從南宮縣這里翻身了。多少次的出生入死,見過多少兄弟們倒在自己身邊。如果這一切的結果是龐梓再也不能回到故鄉,龐梓覺得干脆自己戰死在南宮縣算了。
聽了陳天華的話,龐梓真的是眼前一亮,如果是流動作戰的話,作為當地人,自己的確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不過轉念一想,龐梓又覺得這個想法很不切實際。沒等龐梓提出自己的想法,陳天華就問道:“龐隊長,你肯定覺得就算是景廷賓先生那樣的人物,照樣被北洋軍給堵上了。那我想問你,如果當地百姓們都不向北洋透露你們的消息,你說北洋找你們這樣的小隊伍,容易么?”
即便是心情低落,面對陳天華這樣幼稚的問題,龐梓依舊忍不住冷笑一聲,“哼,說的好聽。這鄉里鄉親平日里都是嘴上親,到了這關鍵時候他們不主動去賣你,就不錯了。”
陳天華針鋒相對的答道:“呦喝,龐隊長倒是怪起百姓們不講江湖義氣了。你說百姓們不是真心對你,那龐隊長,你拍拍胸脯問問自己,你啥時候真心的為過鄉親父老做了什么事情。”
龐梓皺起了眉頭,陳天華這話說的已經是極為不客氣了。上上下下打量了陳天華一番,龐梓忍不住問道:“陳先生,你到底是站在哪邊說話啊?”
陳天華回答的利落,“我身為農會會長,我肯定站在農會的百姓這邊說話。”
龐梓橫了一聲,正想說些什么。卻聽到有人敲門,沒等陳天華應聲,外面一個青年已經沖了進來,進門之后,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喊道:“陳先生,出事啦。防軍已經動身要去打運輸隊啦。”
屋里面的兩人聽完之后都瞪大了眼睛。陳天華微微咬住嘴唇,考慮著對策。龐梓則猛地站起身來,上前就拽住了這個青年胸前的衣襟,“你聽誰說的?”
青年被這么一嚇唬,話都說的不怎么利索,“這個……,有人讓我告訴陳先生,防軍要打運輸隊在縣城的駐地。”
龐梓可一點都不傻,聽完這話,他思索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猛地轉過頭來,抬起手指著陳天華,“姓陳的,你娘的陰我!你知道的事情一點都不比我少,可你什么都不和我說!虧我還對你當成自家人,你這白眼狼!”
陳天華不生氣,不惱怒,被龐梓看穿這些雖然有些尷尬,但是這也不算是太大的事情。他等龐梓罵完,這才問道:“龐隊長,咱們兄弟們吵架什么時候都能吵,你準備怎么對付防軍。”
這個問題頃刻間就讓龐梓清醒過來,就算是陳天華知道了消息又能如何。陳天華手下就那么一群種地養雞鴨的百姓,讓他們去打仗那就是開玩笑。和陳天華什么時候都能談,可縣城的老窩被端掉的話,那就什么都完了。
“陳先生,你這消息不是瞎說的吧?”龐梓問道。
“應該不是瞎話。”陳天華回答道。
聽了這個保證,龐梓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門。
方才進來的青年心里面很是著急,他急切問道:“陳先生,我家向農會借錢買的那張犁耙還沒到,這不會有事吧?”
“不用怕,農會說過,向農會借錢買的東西只要沒到,農會就不會給大家算利錢。這個你放心好了。”
青年雖然知道農會素來講信譽,但是現在畢竟面對龐梓的運輸隊遭到官軍襲擊的事情,他也有些慌了神。陳天華把青年打發走,拿出本小冊子開始研讀起來。封皮上寫了行字——《紅旗能夠打多久,革命游擊戰的推演》。
龐梓起碼回南宮縣城的時候,心里頭都是迷茫。為什么陳天華居然能知道這么多,這是龐梓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防軍要對自己動手的事情,龐梓只對幾個心腹說過。而這些人平日里根本不和陳天華打交道,想來不是他們出賣了情報。那么只有一個理由,陳天華自己建立了一個情報網。可平日里陳天華從來不和邢臺有名的人物來往,從來只是和那些普通百姓打交道。他是怎么知道這么多消息的?
不過這種事情瞎想也沒用,龐梓強行收回心思,考慮了一番怎么對付防營。其實大家早就做好了計劃,只是不知道防營什么時候出動。畢竟大家都不是真的想造反,如果防營不來打自己,大家就覺得謝天謝地,在鏢局里頭,想主動進攻防營的那是一個都沒有。
回到縣城,城里面一切看著和平日里沒什么不同。胖子突然懷疑陳天華那邊的消息是不是假的。他連忙把龐天碩叫過來問道:“讓你派出去看著防營的那些兄弟們傳話回來沒有?”
“龐大哥,還沒有傳話回來。”龐天碩笑道。
“我讓他們無論有什么消息,每一個時辰回來一個人,去一個人。這些兄弟都說什么。”胖子接著問。
聽了這個問題,龐天碩答道:“還沒人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