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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關在這里,沒怎么為難,還找了安份婆子伺候……”
武昌府總督衙門一側是一座小道觀,現在卻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既有衙役,又有綠營,還有套著“親”字的戈什哈,個個精悍,顯是特選之人。
甘鳳池和李四娘、賀默娘幾人縮在街道遠處打量道觀,線人在一邊低聲介紹著。
甘鳳池皺眉道:“強來的話,怎么也要三組黑貓,外圍還得有花貓甚至軍隊接應。”
四娘搖頭:“還不知里面布置,得翻一倍才能保穩,只能用天地會的人湊數。”
甘鳳池鄙夷道:“天地會?那些人也就能下點迷藥,灑點石灰而已……”
黑貓總共就二十來隊,現在能匯聚到湖南的不到三分之一,而對方這布置還只是面上的,劫總督特監可不像劫縣府監牢那般容易。
四娘也沒喪氣:“咱們只是預作準備,韃子皇帝多半是要下諭旨放人的。”
甘鳳池轉向線人:“能有機會讓咱們混進去看看么?”
線人皺眉:“守內房的是府衙班房的班頭,我倒是都認識,可得有合適的由頭。”
正說到這,門口的戈什哈朝這邊掃視過來,幾人趕緊裝作路人,朝一側的包子鋪走過去。
鋪主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娘,笑著吆喝道:“上好的精肉包子,買包子送粥……”
賀默娘在后面佝僂著,看起來跟甘鳳池和四娘不是一路的,她是在顧慮自己的裝扮會不會嚇到里面的食客。大娘卻當是餓著了的窮苦人,朝她招呼道:“大妹子,這道觀不施粥,得去城北的和尚廟。大娘幫不了什么,來拿個窩頭吧。”
一個路聲哎喲:“包大娘,還在賣呢?知不知那道觀里關著什么?妖孽啊,一身帶毒!前日就是從你鋪子這過的!還不知蠱啊毒啊邪氣啊是不是都飄到你包子上了!”
包子鋪里,食客和大娘同時驚住。
包大娘勉強笑道:“你王二傻滿嘴就是昏話,真有什么毒飄著,那道觀站幾百號軍爺,怕是早就沒命了。”
道理是這般,可鋪子里食客卻都放下了包子,擱下了粥碗。
那路人丟了一句就走了,食客們一邊起身丟銅板,一邊議論起來。
“該不會是真的吧……”
“那里還真關著個妖女!知道為啥封城不?就因為好大幫受她邪惑的愚人跑來鼓噪!”
“是啊,聽說那妖女渾身蠱毒,兩眼還會勾魂,瞅誰誰就得跟她走,不然怎么來那么多邪人?”
“前陣子張青天驅的就是這幫人,依著我的話,就該全都劈了!現在可好,城里有妖女,城外有妖人!”
“不怕不怕,張青天是誰?往咱們武昌府一坐,妖魔鬼怪都要跑掉!一身三昧真火,用得著出刀子劈?”
“那倒是,得虧有張青天在,不然還鎮不住這妖女,不過就這么關在城里,心頭滲得慌啊。”
片刻后,鋪子里再無食客,看包大娘臉色也變了,四娘不忍,說咱們不在乎,伸手要掏錢買包子,包大娘卻連連搖手。
“大娘不想害人,別吃了!是覺得這兩日家中狗兒不安生,原來是來了妖女!怎么就不趕緊剁碎了她呢!?這包子我得扔了,連蒸籠都得燒了,對,得燒了……”
包大娘嚇得夠嗆,哆嗦著手腳,自言自語起來。這言語,這反應,讓四娘覺得無比怪異,看這包大娘的臉,也像是一半慈眉善目,一半恐怖猙獰。
湖北武昌府浦圻縣,浦圻知縣領著縣城佐僚站在城門外,迎著一撥急馳而來,揮著一面大紅旗幟的馬隊。這幫戴著冬帽的滿清官員雖然昂首挺胸,可馬蹄袖都微微顫著,將他們心中的惶懼展露無遺,此時此景,顯得分外怪異。
這一撥數十騎來到他們身前,馬雖雜色,人卻都是紅衣藍褲,胸甲和鐵盔锃亮。為首一名軍將肩上黑帶縫的是三顆金星,讓知英華軍制的清廷官員咽喉發干。對方可是一位左都尉,至少都是統領三千大軍的指揮使,不定還是一軍副統制。
那知縣拱手,對方卻還高居馬上,不得不再朝上舉了舉,就跟上香似的,再艱澀地道:“這位將軍,若需米糧,本縣盡力置辦……”
那左都尉道:“你縣是行進要道,我大軍必占!”
知縣和其他官員頓時臉色煞白,對方卻再道:“撤去你們的兵丁,置于我軍監管之下。城里就只留你縣衙,且不生事的話,我們也不為難。就只以此城為輜重轉運,事畢即退。”
這建議可真詭異,但更詭異的是,知縣考慮了一會,卻面露喜色地點了點頭。
看看遠處大軍的逶迤塵浪,這幫清廷官員自然清楚,人家真要用強,這浦圻是當天就破,絕無幸免。人家也沒要他投降,反而讓他們繼續呆在縣城里,裝出一副官府仍在的模樣,他們也不必承擔棄城失土的罪責。
不管對方如何處置,他們也沒得選擇,誰讓朝廷在湖北根本就無力與南蠻一戰呢?
紅衣軍將們撥馬而回,奔出一截路后,有人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展統制,這事……怎么就覺得這么古怪呢?”
這左都尉正是神武軍副統制,之前清廷江西綠營游擊展文達,他笑道:“有什么古怪的?咱們此時跟清國非敵非友,能免動手最好,省一分力氣算一分。”
接著他臉色沉凝:“再說了,這些人又不是真韃子,只要不是鐵了心要跟咱們為敵,又何苦動手?我猜……官家也就是這個意思。”
另一部下道:“人頭珠簾來暫代咱們軍正統制,那不就是要來殺人的么?”
展文達搖頭:“吳將軍又非嗜血之輩,他可沒對民人下過手。”
剛才那部下卻長嘆一聲:“咱們可訓了一年多啊,連去交趾都沒撈著!真沒仗打,咱們難道要一年年熬出職銜么?”
展文達一鞭子抽在部下的馬頭前,假意叱道:“貪婪之輩!你們在綠營不過是千把,官家一下給你們提到校尉,相當于綠營的參將游擊了,還不知足!”
部下都不滿地道:“論人是差不多,可論能耐,咱們這校尉,怎么也比得過綠營的副將總兵吧!?”
歡聲笑語中,馬隊朝一座旌旗招展的臨時營寨奔去。
營寨外,無數馬車大車擺開,車廂都敞著,竟是賣各色物事的流動雜貨鋪,還有賣吃食的,熱氣冉冉升空。
“精肉包子,廣州西關精肉包子了啊,一籠八個十文!軍爺折八了啊……”
“老陳,這都到湖北了,你哪里來的精肉啊,是不是人肉?”
“呸呸!你才吃人肉呢,這可是隨軍肉行置辦的好肉,一時吃不完分賣出來的。”
“包子車”的車主老陳一邊跟鄰車說著笑話,一邊招呼生意,然后就見幾個衣衫破爛的小孩正朝他這包子車打望。
老陳心中一抖,忽然想起了六七年前的舊事,那時他開的只是粥鋪,總有窮苦小孩來沾便宜乃至搗蛋。有一天……嗯,那也是個冬日,很冷的冬日,一對聾啞兄妹又來朝粥鍋里丟石頭,他正趕人時,卻撞見了盤大姑。
這可是他老陳在天主會里的傳統談資了,盤大姑就如菩薩一般,降伏了那對兄妹心中的妖魔,同時也讓他們的命運有了劇烈轉折。那個妹妹默娘,不管是心性醫術,都快成了第二個盤大姑。而那小子,年中還見過一回,穿著一身紅衣軍服,肩上一顆銅星,竟然也是個副尉了。
想到命運的轉變,老陳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了,他的變化雖然趕不上賀家兄妹那般劇烈,幾年下來,依舊是個賣尋常食飯的鋪主,可日子卻已舒適得太多。以前還是租著屋子,現在自己有了六七間店面,媳婦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就靠著英慈院,竟然沒一個夭折,不是覺得不繼續掙錢就不安心,自己一家完全可以坐食租錢。
這都是當今皇上,還有盤大姑一并造的福,當然,在老陳看來,早前經常見面的盤大姑更親切。得知她被韃子抓了,他才丟下了生意,在西關天主會的組織下一并來了這里。
他沒本事和膽子上陣殺敵,但幫著大家料理食飯總行吧,同時順帶做做生意,只是順帶!
看著那幾個小孩,老陳心說,可別真當自己是來做生意的……
“來,吃吧,不要錢。”
他招呼著那些小孩,可對方看著附近來回穿梭的紅衣軍將,都畏畏縮縮不敢動,老陳干脆提起籠子,直接塞了過去。
“為盤大姑積德,求老天爺保佑!”
老陳是這么想的,鄰車人也紛紛過來給小孩塞吃食,他們也是這般想的。
營寨中心,大帳外的高臺上,李肆看著外面另幾處營寨,欣慰和警惕等幾股相互矛盾的情緒正在心中交織。
“天廟和天主會不是一體的,天主會是教友自己為聯誼和傳遞消息組起的,有時也請祭祀去講經。每座天廟都是自己管理,我們這些巡行的主祭,就負責檢查他們傳教和講義是否合規。天廟的財事是找英慈院的掌柜伙計兼管,祭祀的品行則是我們巡行時,從教友那里獲知。”
“現在總共有一百一十七座天廟,根墻在冊的教友大概有六七十萬吧,核心的教友有十萬左右。來的這些人,也有不少是感佩盤大姑在英慈院的善行,并不是教友。”
徐靈胎在一旁緊張地解釋著,李肆審視的那些營寨,不是軍營,而是從南面涌來的民人。這還只是“先遣隊”,一部分在后面,一部分走了水路。
李肆眉頭越皺越緊,徐靈胎吞了口唾沫,心說四哥兒當真忌憚上了天主教和盤大姑所吸聚的人心么?
片刻后,李肆忽然罵道:“老百姓居然比咱們軍隊還跑得快!扎營都不差章法!召集神武軍所有校尉以上軍將,去人家營地里好好看看!真是丟人!”
身后新任鑾儀使隴芝蘭噗哧一笑,李肆這話是有點夸張,不過神武軍訓了一年多,跟其他軍相比,確實差距還很大。跟那些由專業組團人士率領的民人相比,還真顯不出太多訓練有素的味道。
一把怪異口音轉移了這個話題:“陛下,我見到了一支虔誠的十字軍,在跟隨陛下前進。”
李肆怒聲道:“郎世寧!再提什么十字軍,我把你架到火堆里燒了!”
十字軍?虔誠?
李肆心中長嘆,你們、他們,都是要盤金鈴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