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江南故事,鐘老爺上路
廣州城南碼頭,這里雖不如青浦和黃埔兩處熱鬧,卻依舊船帆憧憧,人聲喧囂。
一艘硬帆海船靠在偏僻泊位上,看船身那簡單封釘起來的炮門,是艘戰船。船體木色陳舊,該是早年英華繳滿清閩粵水師的戰船,而不是最近繳的江浙戰船。大小不過二三百料,毫不起眼。
零零星星的客人正在上船,守在下面踏板下像是船頭的中年漢子,將腰間掛著的藤壺般時鐘看了又看,一臉焦躁之色。
“扶南李順?就知道磨蹭,還不趕緊上去我是誰?記好了,我是王船頭,在這船上,我就是老大”
“番禹劉文朗?哎喲劉老爺,真不愧是算師,掐時辰能準到了分秒……”
“還少一個?誰啊?曲江鐘……鐘上位,怎么還沒來?”
清點了乘客,王船頭急得跳腳,泊位可是按時辰收費的,過了整點就要多算半個時辰,那可是二兩銀子。
正頭頂生煙時,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遠遠就見四匹頭頂高高花翎的馬兒拉著。靠得近了,車廂鑲金嵌玉,四面都是水晶琉璃,幾乎要閃花人眼。穩住眼神再看,眼又花了,那四匹馬竟都是一水的純白。
如果不是馬嚼子都金閃閃的,前后也沒大隊儀仗,王船頭還真以為是哪位娘娘甚至皇帝出巡了。等回過神來,這般恨不得將金玉貼滿車馬所有角落的作派,讓王船頭又覺熟悉。
“交趾的煤老爺吧……”
叫劉文朗的算師這么一說,王船頭頓時醒悟,兩人再不約而同地嗤了一聲,暴發戶,自是誰都看不慣。
“喲喲,船頭啊,再等一陣子,還有朋友要來送人,這人情可是不好推啊。”
馬車停穩,從車廂里轉下來一個胖子,一邊說著一邊將一錠小元寶塞給了王船頭,船頭一張臉瞬間綻放如花。這手感,該是錠五兩庫平銀……
鐘上位搖著扇子,盯盯這艘破船,腦袋也跟扇子一同在搖。
這幾年他在交趾埋頭挖煤,不,是埋頭組織人挖煤,也終于積攢出了一份身家。身份還不足以擠進工商總會,可他們這幫煤老板組的交趾煤業商業協會在工商總會里也有一席之地。
跟其他整日只知道該怎么花錢才能花出“地位”來的同行不一樣,鐘上位有多年血淚史,總是居安思危,上進心無比強烈。這幾年英華一國,包括南洋諸地,煤炭消耗增長迅猛,他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但他總覺得心理不踏實,畢竟盤子多大已經能看著,就覺得已頂到了天花板。
除了偶爾去交趾煤場看看自己的攤子,鐘上位就蹲在廣州城里,琢磨更大的生意。作為“舊時代”的鄉下土老財,他不習慣什么投資、合股這類見不著實在貨,只坐等別人施舍一般分錢的事,就只想著自己干。
早前炒股賠了,還好鐘上位膽小,沒賠到去跳江。之后又去鉆研《航海條例》,想學其他人,拉起隊伍去占海島。可組殖民公司時,接到商部那一本厚厚的《殖民公司須知》,鐘上位腦袋頓時就炸了。
之后他又鉆研過建船廠、鐵坊,感覺上不到大生意,又不想開小作坊,都一樁樁放棄了。
正悶在廣州城,跟一幫煤友整日斗蛐蛐賽豬,與禽獸為伍,朝廷又發布了《通商條例》,鐘上位這幫人精神大振,大好機會
機會不止在能買煤到江南去,更要緊的是,他們這些煤老板的國內銷路沒在自己手里,而是各地承銷商攬著。江南不在英華治下,他們交趾煤業商業協會能自己去開銷路,自己掌握價格。
這幫煤老板們一合計,決定趕緊去考察“市場”,尤其要搞清該怎么在這南北敵對的情況下開辟生意。
鐘上位義不容辭,將這任務攬在了自己身上,他對江南之行還另有期待。如今他又有了兒子,是他在交趾所納側室生的。但出于他的“華夷之辨”思想,又不想讓這個兒子全接了他的事業,就想娶個本國姑娘為續弦,給他生個“純正”的兒子。
可眼下英華一國,嫁女兒的標準高了。姑爺富不富是其次,關鍵得高帥潛,潛就是潛力……現在沒錢不要緊,只要夠年輕、肯讀書、腦子靈、有心氣,在這日新月異的一國里,總有大前程。他們這些窮得只剩錢,悶在交趾那蠻夷地的矮搓黑,很遭鄙視。
一說到江南,鐘上位就想到了江南姑娘的水靈,還有那知書達理的賢惠。他在交趾幾年,習慣了被交趾人稱呼為“上國老爺”,如今看江南人,竟也有了類似的優越感。心道靠自己上國老爺的身份,外加大把銀子,娶個江南書香門第的女子為妻,該是小菜一碟。
眼下看到這艘破船,鐘上位感慨萬千。現在英華一國,一船難求,大船快船都被公司和朝廷租了去,只能將就這樣的破船。從廣州城到龍門港,一張船票二十兩銀子,卻還是有這么多人擠。
看看甲板上幾個衣衫尋常的民人探頭探腦看自己的華貴馬車,鐘上位暗爽,扇子呼啦啦扇得更快。
“時辰到了怎么還不走?”
“有錢就了不起啊,大家都是一張票,憑什么要為他等人?”
沒想到這些人卻嘮叨起來,鐘上位臉色一沉,暗哼道,暗哼一聲,二十兩一張的船票,怎么你們這些泥腿子也買得起?這銀子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么?
“咱們都守約,船頭你怎么就不守約了?”
“與人方便嘛,小事一樁,劉算師大人有大量,且容容……”
那個叫劉文朗的算師也不耐煩地開催,王船頭不得不搭話,在這英華一國里,算師也是讀書人,大公司的算師,那都至少有舉人身份。
劉文朗皺眉看向罪魁鐘上位,鐘老爺正在抖肩膀,兩人目光對上,有如利劍相交,鐺的一聲就粘在了一起。
車輪外加怪異的叮鐺聲響起,將兩人目光扯開。
不僅是他們倆,王船頭連帶加班上的乘客都愣住了。
車廂也跟鐘上位的馬車一個德性,恨不得閃瞎人雙眼,要命的是,拉車的居然是四匹駱駝,還是單峰駱駝……
駱駝脖子下拴著金銀玉石鈴鐺,一路走一路響,風情萬種,船上船下無數人目瞪口呆。
車廂里挪下來又一個胖子,看看鐘上位的馬車,哈哈一笑拱手,形極得意。鐘上位回應的笑聲干癟無力,像是被撅斷了胡須的蛐蛐。
船上一個憨厚民人納悶地問:“他們在干嘛?”
劉文朗鄙夷地搖頭:“煤老爺斗富唄……”
那民人皺眉:“斗富?我們扶南那,誰人頭砍得多誰就富,直接比人頭就好,有什么好斗的?”
劉文朗這才注意到對方那黝黑膚色,嚇得打了一哆嗦,趕緊如沾蛇蝎地避開。扶南?據說那里全是流放的罪囚,跟土人成天打殺,已煉得一身是蠱,百毒不侵。
他們兩人正偏題,人群又發出一陣“喲嗬”的驚呼。
“嗨喲——嗨喲——嗨喲……”
又一駕馬車,不,一駕人車滾滾而來。車廂依舊是金閃閃的濃烈氣息,但造型卻變了,如亭臺樓閣一般。這不算什么,車前后坐著八個羽衣霓裳女子,如花車一般,這也不算什么,嚇人的是,拉車的竟也是八個同樣裝束,花枝招展的女子。嬌呼聲聲,聽得眾人既是艷羨又是憐。
車廂開了,滾出來再一個大胖子,鐘上位跟前一個胖子綠著臉迎上去,拱手喚道:“會首”
交趾煤業商業協會的會首桀桀笑著,努力讓自己的嗓音傳遍四周,“咱們兄弟,這稱呼就見外了嘛低調、低調……”
接著又是花樣百出的“馬車”滾滾而來,有仿效皇帝鑾駕,坐十六人大轎的,有在車廂頂上裝兩個大鳥籠,放了兩只孔雀的。這幫交趾煤業商業協會的煤老板,根本就是把給鐘上位送行當作了一場出行秀在操辦,一個個拼足了勁地爭“面子”。
一堆煤老板風聲笑語,折騰了好一陣,船上民人等不住了,大聲鼓噪,這些家伙還作揖連連,更惹得噓聲四起。
終于送走了商業協會同仁,鐘上位轉過身來,臉肉頓時垮下。
王船頭道:“看來鐘老爺還算個正常人……”
一船百多號乘客就此上路,已是十月,趁著季風朝北而行。船上的乘客來自天南地北,身份也千差萬別,相互之間腹誹不斷,更為了爭艙室,分食水而成天鬧個不休。
但這沖突一直沒超越口角的界限,朝廷上月在江南占了一塊地,取名叫龍門港,正是方便國中民人在江南按《通商條例》行事。他們去江南,都是奔著利益去的,既然是同道人,就沒必要爭得頭破血流,前程足足,自能壓下心頭那些怨氣。
他們這船行得慢,怨氣漸漸壓下,對江南之行的期待再將他們聯系在一起,既有憧憬,又有忐忑,眾人漸漸也丟開了身份,相互攀談起來。
鐘上位、劉文朗和那個從扶南來的李順住在一間艙室里,是眾人里最晚能夠相互溝通的三個人。
李順很是不解:“朝廷為什么不直接出兵收了江南?這般折騰為的是啥?”
鐘上位跟劉文朗同聲道:“收不得”
兩人對視一眼,再同聲補充道:“至少現在收不得”
李順仔細端詳兩人,一個土財主,一個讀書人,怎會如此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