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目遠萬里,南洲開門
碧海藍天,海岸是嶙峋峭壁,石土蒼茫,可見萬年風雨蝕痕,而壁頂參天的林木,又展露著一股盎然生機。
“再快一點!北斗沒了,難道你們胯下那根東西也沒了!?”
峭壁下是一片潔白沙灘,一艘小船正破浪而來,屁股后甩起細碎水沫。船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嫌船不夠快,朝水手們不滿地嚷嚷著。在小船后方的海面,一艘大海船正降帆錨泊。
“藍總司,咱們是人又不是機器,從帝力過來一直沒風,全靠咱們搖擼才沒被海流帶走,現在胳膊軟得就跟面團似的。”
“聽荷蘭人說,這里的島荒無人煙,又沒水,根本住不得人,怕是沒什么殖民公司會感興趣,咱們來這真能賺嗎?”
“在銅爐島已經賠得夠多了,為了買航路消息還給了荷蘭人三千兩銀子,如果不是塊熟地,這消息銀子都賺不回來。”
水手們一點也不忌憚這個“總司”,七嘴八舌地嘮叨著。
“閉嘴!閉嘴!你們這些軟蛋!施家靠云霞島,林家靠銅爐島,兩家子都發大了,咱們藍家怎么也要比過他們!不搏哪來的好處!?”
藍鼎元痛罵著這些其實就是族中子弟的水手,聽他說話的語氣,看他黝黑皮膚,一副老趕海模樣的身板,換了舊日熟人,怎么也不相信,這是滿清時代的神童,閉門讀書的書生藍鼎元,這是英華時代的海軍幕官,臺南海軍基地的民務總辦藍鼎元。
“不管地熟不熟,夠大就行!聽荷蘭人說,這島幅員不下爪哇!林家的銅爐島不過方圓幾百里而已……”
藍鼎元駁斥著部下,心中卻有些焦躁不安。
自英華頒布《航海條例》后,藍鼎元就認定這是拓業之機,以族人為根基組了“藍氏航海公司”,投身殖民事業。
靠著族人,很快在呂宋之南占了一處島嶼,自建為托管地。但島嶼不大,經營托管地又花費不菲,也無余力組織族外之人殖民,藍鼎元索性將公司變為探索公司,而非殖民公司,專門去干發現海島和摸索航路的力氣活。
英華南洋拓殖,有一整套章程,《航海條例》歷經幾次修訂,已經非常完善。朝廷將殖民事業分解為幾個環節,每個環節都有相應的利益,但也需要相應的投入。探索公司擁有“發現權”,這權力包括海島、海峽和海灣的命名權,所發現新地的優先殖民權。
所謂“殖民權”,就是將新發現的土地變作托管地,擁有此地名義上的總督位置,以及工商稅權。
探索公司擁有優先殖民權,可真正能將殖民權變現的探索公司不多。即便是福建四海豪:施家、林家、藍家以及沈家,要支撐一個以上的殖民地也很吃力,更不用說那些靠著一條小海鯉船和十幾號人就滿大洋亂竄的野團。
《航海條例》規定,要將一地變作公司托管地,必須滿足很多條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擁有至少一百名英華戶籍的住民,由此朝廷會派遣官員常駐。一百人派一個,軍政法驛都管了,一千人再照內地一鄉的編制派遣官員。
聽起來簡單,可要讓一百英華人能在一地定居,這涉及到太多事情,初期也需要很多投入。而且該地若是沒有特產輸出,那就是樁賠錢生意。
真正有能力接納托管地的,就只有南洋、呂宋和勃泥三家殖民公司,這三家公司不僅有經驗,也有大布局,可以用更長遠的眼光看待一地價值。
因此探索公司就成為殖民公司的尖兵,將探到的新土轉賣給殖民公司,由此獲益。當然,價碼也隨該地自身的價值而定。而價值就有生熟之分,生就是需要開發,熟就是不必花什么力氣就能住人,熟地自然值錢。
探索公司在英華蓬勃興起,三五人湊起錢,買下海軍的舊船,甚至新造一艘專供探索用的快船,招一幫水手,就能在南洋四下游弋。只要發現沒有別家探索公司“發布”過的新海島,將島上情況摸清楚,海圖航路繪制完善,就有殖民公司來買優先殖民權,同時該地的命名權還是自己的。
呂宋和勃泥周邊,不過短短兩三年時間,就被探索公司全部摸透,在這期間,英華的探索公司還不斷在爪哇一帶活動,將荷蘭人已發現甚至已占領的海島重新“發現”,為此朝廷跟荷蘭人鬧得很是緊張,甚至巴布亞島都沒逃過糾紛。
南洋的“探索市場”已經沒太大潛力可挖,藍鼎元從荷蘭人那聽說爪哇的東南,巴布亞的正南,還有一個大海島,于是他決定冒險一搏。
“荷蘭人的海圖真是差勁,少了兩百多里……”
小船靠岸時,藍鼎元還這么想著。
他們靠岸的地方一處海峽,順著陡峭的谷地上了岸,藍鼎元眼前豁然開闊。
無邊無際的平原在眼前伸展開,草木雖然旺盛,卻又歡實地舒展著,似乎千萬年來都不知“擁擠”是什么感覺。藍鼎元在草木辨識上已有很深造詣,畢竟探索公司還靠新產新物盈利,但他楞沒找到幾樣在南洋熟悉的草木。
“果然是南半球呢,天幕變了,草木也變了。”
藍鼎元此時還是感慨,然后招呼著部下開工。
“此地為英華所見、所有、所轄,我英華皇帝所治,發現人,福建漳浦藍鼎元,該地命名為……”
部下熟捻地刨平一塊石面,再刻下這些字樣,刻到后面,轉頭問藍鼎元,“總司,這島取個什么名字?”
藍鼎元想也不想地島:“就叫藍島!我藍鼎元所見之島!”
部下覺得很土,撇著嘴刻下這兩個字,再在后面刻上一行小字:“圣道八年十月初五。”
管這里是熟是生,先占下來再說,這是探索公司的鐵律。
沒一會,另一條船將幾匹呂宋馬送上了案,藍鼎元帶著部下檢查過了火槍、食水和帳篷等物資后,上馬喊道:“走,圈地去!”
如果島真的很大,就不是他一家探索公司能吃下的了,探索公司的優先殖民權也是有范圍的,至少得有可靠的地圖和標識證明你親自查探過這些地方。因此一找到新地,最先作的事就是跑馬圈地,把情況搞清楚。如果還能發現什么礦產,那就更理想了,但凡礦產,探索公司也有優先開采權,這跟殖民權是分開的。
“招子放亮點,當心野獸土人什么的就從草木里沖出來!”
藍鼎元下意識地吩咐著,探索公司雖然好處一大堆,可都是用命搏來的利,不管是航海還是探陸,傷病乃至丟命的幾率,可比當兵的高多了。
“最好是土人,還能賣錢……”
部下們扛著鋸短了的火槍,不在意地笑著。再怎么危險,怎么也比不上祖輩駕著舢板就下海險,那時候還只是為了活命,現在則是富貴。施家的云霞島,林家的銅爐島,因為既是熟地,又有銅銀礦產,兩家將殖民權變作份子賣給了南洋公司,兩家幾百號人,一輩子都不再愁敗落。
一幫人說笑著朝陸地深處行去,同時還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一個時辰過去了,一天過去了,三天后,置身過腰的草叢,看著遠處巍峨的山巒,藍鼎元疑惑地止步,這真的是座海島!?
“有敵人!是……是騎兵!”
部下忽然叫了出聲,藍鼎元頭皮發炸,騎兵!?
舉起望遠鏡一看,依稀能見到若干身影正在逼近,速度不快,但也絕不是步行。那些身影一跳一躥的,節奏異常詭異,就像是低伏在馬鞍上跳步前進的哨騎。
“該死的荷蘭人!能活著回去的話,一定要把那家伙的腦袋轟成豆渣!”
藍鼎元咬牙低罵著,下令眾人舉槍待發。既然有騎兵,肯定就不是什么新地了,還不知道是歐羅巴哪國占了這里,反正絕不是土人,在南洋可從沒見過會騎馬的土人。
小小探索隊只有十來人,騎的呂宋馬是川馬滇馬在呂宋養出的種,耐熱,經累,但個頭小,跑不快。隱見對方也不過數十人,藍鼎元決定先迎頭痛擊,之后再撤退。
百步、五十步,那伙“騎兵”自顧自地躥著,似乎視藍鼎元這支隊伍如無物,眼見到了三四十步距離,黃褐色的“馬頭”都能看到,有部下再忍受不住,手中的線膛燧發槍轟然響動。
怪異的慘嚎聲響起,那伙“騎兵”四散而去,藍鼎元等人兩眼圓瞪,此刻他們才看清楚,那哪是什么“騎兵”,分明就是一群畜生……可這么走路的畜生,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小心翼翼地摸過去,看著那頭倒在血泊中的畜生,眾人默然無語。粗大的一對下肢,細小的一對上肢,就跟人似的。
有什么東西忽然從那畜生的肚皮上鉆出來,嚇得眾人猛退幾步,十多個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了那顆小腦袋,豎在頭頂的毛茸茸耳朵之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珠顯得分外無辜。
人獸相持了一陣,其他驚散的畜生又轉了回來,一跳一跳的,將探索隊四面圍住。眼珠子里沒見絲毫驚懼,反而是無比的好奇。當然,對開槍的那人來說,也許還有憤怒……
被這些身高不比自己差多少的畜生沉默地圍觀,藍鼎元等人感覺壓力很大,他揮著火槍,想要趕開這些畜生,這下終于驚到了對方,當藍鼎元仰面朝天飛出去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就覺得肚子像被攻城錘撞上一般。
“上……上樹!”
部下扛著藍鼎元倉皇退卻,那些畜生緊追不舍,只好出此下策。
好不容易爬上了樹,忽然有人慘叫一聲:“這是什么!?熊!?怎么熊也在樹上!”
那人一胳膊抱住樹干,卻將一團軟軟的東西抱入懷里,低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圓耳朵,就跟小熊一般的小獸緩緩睜眼,不滿地朝那人低叫了一聲,再閉上了眼,繼續抱樹入眠,似乎只要有得睡,這世界毀滅了都跟它沒關系。
“真是一座奇異的海島啊,就這些草木和鳥獸,咱們就能賺大把銀子。”
探索隊施盡了手段才安然撤退,還帶出來一頭小“兩腳獸”和一頭“小樹熊”,若干草木樣本,大家都覺得收獲不少。
藍鼎元卻道:“繞著這島轉一圈,看有多大……”
發肯定是發了,就不知道能發多大,這由島的大小決定。
一個月后,再上“海島”的藍鼎元,看到一片浩瀚無邊的荒漠戈壁,頓時絕望了:“返航!”
他臉上浮動著不知道是狂喜還是憤怒的表情,讓臉肉都塊塊跳了起來:“這哪里是海島,這根本就是塊陸洲!不知方圓幾萬幾十萬里的陸洲!”
圣道八年,西元1725年,藍鼎元發現“藍島”,也就是李肆前世所稱的澳大利亞。因為導航誤差,他沒有在荷蘭人所繪海圖的巴瑟斯島上登陸,而是偏離到了南面達爾文港的西側海岸。然后向西航行,一直到了西澳大利亞的大荒漠南面,依舊沒有見到陸地的盡頭。
當他按照《航海條例》,將這個發現上報英華樞密院海防司時,將自己的“藍島”命令改作了“南洲”。再被早就心知肚明的李肆改成“南大洋洲”,也簡稱“大洋洲”。這稱呼大家覺得貼切,因為此時的太平洋,被大家習慣性地稱呼為“大洋”。
鷹揚港,海軍中郎將,“連江”號巡洋艦艦長林亮對鷹揚港基地主官,中郎將藍廷楨道:“好吧,你們藍家贏了……”
藍廷楨撇嘴:“矯情,說得好像你們林家沒買南洋公司的股票一樣,殖民權不還得賣給南洋公司?再說那么大一塊新洲,鼎元可一個人吃不下。”
兩人討論南洲,說得眉飛色舞,任著護衛艦艦長的都尉施百舸過來湊了一句:“聽說江南又出事了,鎮海要南投,卻被范總管拒了。”
林亮和藍廷楨像看怪物一般地看了施廷舸一眼,同時搖頭道:“江南?誰關心?”
將近圣道九年,近在咫尺的江南在英華人眼里,恍如遙遠之境,而萬里之外的南洲,以及南洋上那座座新得海島,卻像是開門即見的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