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朝廷、朝堂和官府
“第一步,解決掉鹽商這一類皇商官商,以我英華商賈引領江南商代,把控江南商業,這一步已經完成。如今江南的鹽鐵糧米等大宗生計之業,由商代到坐商,均仰仗我英華鼻息而存。”
“第二步,以海量廉價商貨沖擊江南,促其產業向我英華靠攏,而不是自成一體,同時推動江南資本與我英華相融。這一步需要一個前提,就是蒸汽機。陛下苦等四年,也是在等蒸汽機普及各業,可產海量廉價之貨,不僅行于國中,還涌入江南。如今江南織造業已被摧垮,織戶不是引入龍門乃至國中,就是轉產生絲棉線,為我織造業打下手。而其他各業,都如織造業一般,正被納入我英華產業的鏈環。”
范晉將英華朝堂最絕密的“江南攻略”一一道來,前兩步不管是用心,還是實效,眼下都已看到,而且以英華工商為先的國策,這也算不上什么絕密之策。
但他接下來談到的第三步,就是尋常人所難知,輿論更少談及,談及也難聯系到江南的東西。
“第三步,是待我英華地方政制,以及金融財稅制度完備。如今國中府級財政脈絡已清,正在搭建梁架。省級財政開始實施,其間惡例漏洞已見得不少。聽聞陛下已準備在十年開設省院,省制該已近完備。將新的地方政制移到江南,以兩三年過渡,侯金融財稅之制也網住江南,至少江浙兩省,瓜熟落地。”
范晉談到的第三步,正是英華“先南后北”這項國策的根基,也是“江南攻略”的大背景。
為什么遲遲不取江南?
逐走江南上層食利者,拉起下層與英華對接,這只是從工商層面吞噬江南的舉措。而在政fu層面,李肆和重臣們很早就清醒地認識到,靠現有的地方政fu架構,難以有效管制江南。如果強行打下,只能軍管。軍管就得背上江南所有恩怨,所有利益沖突,同時還難以確保江南平穩轉入英華內政體系。
這事所涉及的領域,英華國人還能懵懵懂懂有個概念,北面滿清壓根就不明白。所謂“地方政制”,不就是州縣省督這些官府么?華夏數千年來都是這般模樣,這就跟天地一般自在,怎么可能有變化,怎么能弄出花樣?
可英華就是弄出來了,這英華一國的本質,由國人的不同稱謂就能看出,跟北面滿清早已大不相同。
在北面,官府就是朝廷,朝廷就是皇上,雖然細義上也會有差別,但民人都是一體待之,最多分個“狗官”、“奸臣”、“圣上”。《搜索看最快的免費小說》而在英華,那就得分仔細了,每個稱呼所指的對象都是絕不含糊,一清二楚。
英華一國,“朝廷”現在指的是政事堂、樞密院、計司和法司幾部分,而主管內政的政事堂,則被稱呼為“朝堂”。“官府”,指的是縣府省這幾級地方,“皇上”,僅僅限于皇帝本身,或者加上中廷內廷。“鄉院”、“縣院”和正在搭建的“省院”又是一套架子,各不相干。而東西兩院更要分清楚,因為兩院的院事“選途”不同。
因此英華報紙在談論“官府”時,北面滿清專門分析英華輿情的官員下意識地跟“朝廷”和“皇上”混淆,對內容自然看得一頭霧水。凡是就官府事吵嚷的,一概當作英華內亂,拍案大喜。壓根就不明白,那不過是在追責地方官員,討論地方政務。
那么英華的官府,也就是地方政fu,為什么難以管制江南?
因為英華的地方政fu是打碎了明清那一套儒法官僚體系,為服務和引領近現代社會而全新重組的,本身就還處于發展階段。在圣道五年時,還有太多問題沒有解決。
這是一篇極大的文章,從英華立國到現在,歷十年演變才大致成型,可見其間的曲折與艱辛。
地方政fu的重組新建,核心就是地方財稅權的層級劃分。英華推行官府下鄉后,首先確立的是縣級財政,將農稅、城鎮屋稅和中小規模工商稅給了縣級地方。可隨著英華連奪云貴和福建,加上工商興盛,以縣為主導的地方財政就顯得太過瑣碎,難以統籌管理,也出過不少監管問題。
江南今日滿地關卡的情形,在圣道五年以前,英華國中也曾經出現過。雖跟滿清盤剝地方的商關厘關不同,主要是核查外地商貨是否完稅,關卡數量也沒那么多,但也造成中小工商流通不便,關卡差役借機貪腐的情況。
財權壓實在了縣一級地方,地方保護主義就昂然抬頭,一府之內,各縣稅率、稽查辦法各不相同,反正謀的就是一縣之利。搞得那段時間,知府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當唐僧,日日教導下面知縣“和氣共濟”,協調各縣利益,可往往都是按下了葫蘆又起瓢,而知縣打架爭利更成了報紙日常。不打不行,知縣不動手,鄉院縣院的院事老爺們就要動手了。不為一縣謀利的縣官,要來作甚?他們可是有彈劾權的。
這事錯不在地方得財權,在于分級不足,難以統籌。民間和朝堂很快就發現了問題,而且應對也非常迅速,這本就是有所預料的事。
知縣日常僅僅持續了一年不到,在工商大興,要求商貨通行無礙的洪流逼壓下,朝堂修訂了公司法,大幅降低了設立公司的門檻,只要五人以上注冊,在指定銀行開設賬戶,存入本金五百兩,就可以組為公司,業稅產稅不再由地方收取,而是由商部收歸中央。
這就意味著留給地方的工商稅源被砍掉大半,只剩下本地的小作坊和墟市。地方對中央這刮錢行徑異常憤怒,而頒行這項政令的政事堂首輔李朱綬被地方稱呼為“李大斧”,背黑鍋的李朱綬自是處之泰然。
憤怒歸憤怒,中央給縣一級留的財稅其實已夠養人,而且教育、醫衛等事還以中央撥款為主,縣里需要考慮的是修路造橋、撫恤孤苦、治安捕盜、防火救災等事務,并不存在太大的財政壓力。
可錢多好辦事,誰不想兜里錢多?于是各縣就卯足了勁,給小作坊和墟市方便,大興小工商,大修城鎮,前者的業稅市稅都已無所謂,關鍵是引人入城,能多收屋稅。沒錯,英華依舊如明清一般收屋稅,但為公平起見,都開始照面積收,而不照門面窗戶收。這是縣里收的,朝廷定一個最高限,縣里在這高限之下自己靈活處置。
光只修訂公司法還解決不了全部問題,特別是各縣差異巨大,窮富迥異。山溝里的縣卯足了勁也吃不飽飯,縣里的“片警”還踩著草鞋扛著梭鏢,靠兩條腿四下巡查。而南海、廣州、佛山和東莞等縣則是富得流油,“片警”們身上綢緞,腳下皮靴,腰間短銃,戴著墨鏡,高居馬上,比侍衛親軍還要威風。
這個問題只向上推到府一級還不足以平衡差異,畢竟應天府(廣州)、承天府(英德)和肇慶、泉州、福州、漳州、長沙等府本就是一省樞紐,各縣都富,而其他府則差得太多。
構建省級財政的時機就此成熟,省一級行政建制的主要職責是平衡一省地區差異,在一省內調劑窮富。未來將如縣級建制一般,擔負起英華地方架構的核心,因此將東西兩院制引入省院,也就是范晉所說的,省級建制已初步成型的標志。
朝堂將省級財政的根基掛在了土地上。設立省一級的地管局,管理全省所有的土地過契,契稅歸由一省支配,作為辦公經費。
此外一省還跟中央和縣分享土地權,從法理上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主之地都是皇帝的。但李肆由《皇英君憲》,將一國變為萬民之國,這無土之地也就變成了萬民之土,他這皇帝不過是代管。
不管是皇帝的,還是萬民的,反正都是由朝廷,也就是中央支配。中央將軍事重地和預留下來,以長遠規劃進行開發的空地劃走,再將城鎮用地以及預計未來會擴容的地留給縣一級,剩下的就是省里掌握的。
這些地的“產權”交給了縣省,其實已推著縣和省有了各自的發展軌道。縣就重點保民生,擴展城鎮。而省一級想要增收,就得想方設法讓自己的“荒地”有所產出。在這方面,各省巡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也各有活用。
原本各省巡撫都打著小九九,想直接賣地,可如今英華不比往日華夏,大家對地已不稀罕。地有的是,南洋大把大把的,還有根本望不到頭的南州,不是有用處,有產出的地,買來做甚?
巡撫們只好把目光放在實業上,湖南巡撫房與信將適于開墾之地分包農人,以三七收租,一方面有穩租可收,一方面也是扶穩湖南米倉,安定湖南民生。而廣東巡撫巴旭起則廣召投資公司,作精細規劃,重點扶持高州、廉州等窮鄉僻壤的發展。
省縣分土,因法司和計司還未太跟得上土地管制的步伐,在法令和財稅規劃上都有所欠缺,現在依舊是個半成品,還需要進一步完善。但省級財政和省級建制的基本盤已經摸清楚了,眼下開始未雨綢繆,開始進行將縣級財政提升到府級財政的規劃。
未來英華的成熟地方財政體系,是府、省、中央三級,最初放在縣一級,是要先將財權劃分填實到基層。原本近現代的地方財政體系,都是從下往上拼的,而英華則多走了一步,先從上往下劃到縣,再粗拼成省,接著再由縣拼成府,這樣才算走完上下對接的過程。
總之,范晉所述的“江南攻略”第三步,非常人所能領悟,而第三步大致成型,加上英華政事堂和兩院的架構已運轉四年,此時再吃江南,就有現成的地方架構和財稅制度。
范晉語氣雖平靜,可“陛下”的稱呼,卻顯出他內心的動蕩,甚至是不滿。
“三步已走完,正是收下江南的好時機,陛下為何在這關頭,把我調回國中?臣就是個獨眼,看事只能看到一面,次輔一職,臣實難勝任。”
李肆隨著他的講述,思緒也悠悠飄過這四年來跟朝廷謀劃地方架構的幕幕情景,甚至還想到了已由南海知縣升任潮州知府的鄭板橋,那家伙在“知縣日常”里出鏡率頗高,以一招抱腰撲壓打遍周遭各縣,官場人稱鄭提轄……
被范晉這陰陽怪氣的語氣拉回心神,李肆嘆道:“重矩,江南是華夏腹心,未來一國之翼,你就沒想過,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沒做到?有什么牌沒出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