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章西京諜影:允禵的賭博
養心殿里洋溢著暖暖的喜意,上至乾隆皇帝弘歷,總理大臣恂親王允禵,軍機大臣福敏、訥親、張廷玉、吳襄、劉統勛和蔣廷錫等人,下至各部尚書侍郎,科道九卿,都是一臉笑意,喜的卻非是元宵將近。
“真是我大清之幸啊……”
吳襄拈須微笑著,其他人都附和著點頭,渾沒往日跟這位太妃黨領袖呲目以對的嫌憎之色。
“南蠻宰相掌國,院府相爭,一國生生裂作兩瓣,定當事事都相爭不休。再混著清流鼓噪,一人辦事,幾人牽扯,竟是又回到了前明東林與閹黨相爭之勢。我大清只需韜光隱晦,自修德政,待得南蠻塌了樓,神州終究還要歸于我大清。”
說到這,吳襄朝乾隆拜道:“全賴萬歲爺懷臥薪嘗膽之志,隱忍不發,才護得我大清能坐看風云……”
眾人一同參拜,乾隆笑道:“還有賴諸位卿家,尤其是十四叔……”
猶豫了一剎那,再道:“還有太妃的扶持,否則我大清早已崩決。”
乾隆再嘆道:“十年,朕已忍了十年,三年時,南蠻插手朝鮮,四年裂漠北蒙古,六年在皇爺爺廟號上發難,八年又奪西安,朕幾度都再難忍住,就想著干脆跟南蠻作生死決了,可為了大清社稷,為了黎民百姓,朕還是忍過來了……”
乾隆歷數著這十年里讓大家心驚肉跳的大事。眾人唏噓不已。
六七年前,南蠻扶起大韓,又推著年羹堯在寧古塔另立一勢,之后再侵吞漠北蒙古諸部,生生削掉大清滿蒙根基的一半。那時大家都還只是麻木地受下了。畢竟大清這一朝是圣道皇帝扶起來的,吞朝鮮和蒙古只是收利息。該不會直指根本。同時南北相通漸漸成勢,雙方商貨來往興盛,塘沽碼頭的商船日日不絕。真真是太平之世。
可隨后風向漸漸開始變了。南蠻在一些小節上頻頻發難,似乎跟南蠻國中主持兩國來往事務的官員已漸漸換作年輕人有關。這些人驕橫跋扈,總視大清低大英一等,不斷制造麻煩。
六年時就爆出了一件大事,南蠻通事館對大清康熙皇帝的廟號指手畫腳,認為“圣祖”一號犯諱,要求大清改掉。
當時大清的宗親朝臣們,外加當今皇上,幾乎全體被氣暈仆地。皇帝廟號犯諱!?你們還真說得出口啊。
可那幫南蠻通事振振有辭,說大英皇帝年號是圣道,你們大清尊我們為叔國,那就該為長者諱,不能再用圣字,把康熙的圣祖廟號改掉不是天經地義么?
這邊沒人敢再辯下去,乾隆、淳太妃和恂親王空前一致地聯手壓下了熱血派,即便好幾個大臣自盡死諫都沒理會。大清乖乖地抹掉了圣祖這個廟號,將康熙的廟號改為不倫不類的“烈祖”。
當時朝堂之所以沒群情激憤,一體強硬。原因是聽到一些風聲。說南蠻收蒙古后,為跟羅剎對抗,已經瞄上了西安。“廟號事件”不過是南蠻故意挑釁,如果不隱忍,授人以柄,南蠻就要動手。真要動手,那就不只是西安一城,乃至陜西一省的事。
大清服軟,康熙從圣祖變成了烈祖,讓南蠻安生了兩年,可沒想到,八年時,南蠻還是忍不住了,以岳鐘琪支持寧夏馬家,襲擊“大英皇軍”為由,悍然出兵,打垮了岳鐘琪的十萬大軍,吞下了西安。
當時塘報傳入京城,皇上份外委屈地念叨著“不是許了朕當太平天子么”,而王公大臣們則是肝膽皆裂,告病的告病,回鄉的回鄉,恂親王召集大朝會時,朝官竟然少了六成……
還好,淳太妃保證說南蠻只要西安,恂親王也說南蠻真要北上,直接從海上來就好,大家才安下了心。可那幾日北京城的亂相,幾乎媲美當年光緒百日維新,大半月才恢復正常。
這十年來,南蠻的威壓由淡轉濃,收西安后,更如頭頂雷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劈下天雷,把大清化作齏粉,因此君臣都戰戰兢兢,再沒早年那般逍遙之心,就連皇上都不敢再借出巡的名義去淮北游樂,生怕南蠻借機把他抓了去。
上天終究是垂憐大清的,大清還有氣運在!
去年南蠻的國師,那位教出圣道皇帝,據說還是朱明后裔的大能段宏時終于死了。
自段宏時一死,南蠻一國就生出諸多變化,漸漸匯成衰亂之相。
這幾日,再從報紙上看到南蠻的樁樁風云,尤其是宰相登位,獨攬大權,南蠻壓在大清頭上的威壓終于散去,眾人都喜不自禁。
盡管看不太懂什么院府之爭,更對南蠻以票數決斷宰相人選感到不解,但宰相治政這格局卻是明白的。讀過史書的人,尤其是張廷玉一系漢臣仿佛已看到了前明內閣與皇帝的百年相爭。
剛過易折,盈滿即虧,這大英已走上了絕路,接下來就該掉頭栽下萬丈深淵了。
說著南蠻這年關前后的巨變,臣子們個個都深有感慨。
一人悲天憫人地道:“看來是前明龍氣未散,我大清注定還要受這一亂,可現在好了,南蠻終究不得道統,立不起大義,只是苦了黎民百姓,生生受這數十年刀兵之災。”
一人份外遺憾:“妖人一死,那圣道帝再無人教誨,奴才看他是功高意滿,洋洋自得了。宰相登位,他居然不在京中?歷代未見啊,為君居然漫政到這等地步!?可惜……可惜……”
另一人附和道:“圣道明立太子,已種下禍根。就算宰相未成劫亂,不過數年,太子成年,還不知有何等大變。圣道有大智。可還是逃不掉立儲之愚啊,惜哉!”
再一人笑道:“待得偽帝授,大英潰決時,我們再送上廟號,曰……煬祖。如何?”
眾人漲紅了臉,轟然叫好。連乾隆都一拍巴掌,指著那人道:“說得好!說得好!”
這口氣出得極暢,君臣心氣更為昂揚。甚至有人扯著嗓子道:“十年!十年南蠻必滅!”
恂親王允禵雖還是一副求穩持重的姿態。但發言也浸著少見的昂揚之氣,“南北雖還未易勢,但也能未雨綢繆,作一些謀劃了。”
本只是慶元宵的小朝會,卻成了君臣歡欣鼓舞,重定國策的動員會。
眾人議論紛紛,從各個方面推演著南蠻裂亂的景象,而大清又該如何應對,乃至如何復土昭雪。更引發了熱烈爭論。
恂親王一派主張改軍制,練強兵,張廷玉等漢臣一派則主張收攏關防,嚴控貿易,遏商興農。吳襄等太妃黨則老神在在,兩面幫腔。這格局本是往常都有的,乾隆一見就煩,可今日大家雖是爭執,卻浸著喜意,并非往日那你死我活的廝斗。乾隆也覺心胸舒暢,未來一片光明。
“元宵焰火再多加一倍!以此而賀,另外……朕的十年大典,也再加一倍開銷,辦得更熱鬧點!”
乾隆一邊說著,一邊看向恂親王和吳襄,見兩人點頭,再難壓住心頭之喜,啪啪拍起了龍椅的扶臂。
入夜,恂親王府,允禵和福敏、訥親、慶復等心腹聚在秘廳里,相對默然。
“大清危矣!”
允禵的臉色跟白日養心殿里完全就是兩回事,罩著一層重重哀氣。
“皇上耳目不靈,就揀著好聽的信,漢臣都是沒腦子的,比著古書看今世,滿腦子還是道學禮教,根本不懂時勢。能護住大清,能救大清的,就只有我們!”
允禵沉聲說著,福敏和訥親慶復等人肅穆地點頭。
“我也看不透南蠻宰相和院府之事,可圣道不在京中,就能辦了建儲立相這兩件事,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南蠻國中政通人和,圣道已能垂拱而治!南蠻報紙上說了,若非軍國外事,皇帝再不問政。反過來想,圣道一心就放在了開疆拓土上,錢糧人事都有人幫他辦妥了,這是何等可怕!?”
允禵所描繪的景象,讓訥親和慶復等滿人宗親重臣都抽著涼氣。歷代皇帝都深深陷于國中政務,也就是寥寥少數帝王能專心于外。
若真如允禵所言,圣道已能搞定內政,只看外事,那就意味著大清要完蛋了!
若是圣道有心復土,大清就如嬰兒一般,毫無招架之力。
從面上看,大清還有三支大軍,一支是敗退到河南的岳鐘琪軍,有七八萬之眾。一支在淮北,有十萬之眾,一支就是京營,多達十五萬。盡管都已轉為火器軍,以槍炮為戰,可要么是毫無斗志的敗軍,要么是多年太平,已爛到根子的鴉片兵。
不止兵力再沒優勢,大清還丟了騎射的優勢,南蠻的騎兵,尤其是白翼鐵騎,連蒙古人和羅剎人都膽戰心驚。南蠻紅衣更是百戰之師,年年都在打仗,眼下還在北海和唐努烏梁海跟羅剎打個不停。
八年時,那個人稱魔都督的南蠻大帥奪占西安,僅僅只用了三個步兵師,一個騎兵師,總共不到四萬人。岳鐘琪施足了力氣,守城戰、野戰,騎戰,真的是拼盡了所有力氣,可西安依舊在六日內就丟了,大半個陜西在一月內丟了。岳鐘琪能帶出大半殘軍,已是超人之能。
南蠻真要復土,紅衣從西面北面,藍衣從塘沽,幾面夾擊,最多不過三月,圣道就又能踏上廣寧門。
當然,大清還有一支強軍,寧古塔燕國公年羹堯的軍隊,不過……真到圣道皇帝北伐時,這位燕國公怕是要趕著去掘盛京的愛新覺羅家祖墳。
允禵悲哀地道:“圣道之所以遲遲未動手,之前也只取了西安,怕還是覺得時機未成熟,不愿北人亂了他南人的政局。可如今立起宰相,籌劃著建儲,我覺得那時機該是不遠了。”
慶復痛苦地道:“可恨太妃和漢臣一派還歌舞升平,覺得能有百年太平。每每提及新政,他們都以復辟光緒偽帝之政為名打壓,真到南蠻北進時,他們就是禍國的罪魁!”
福敏更已流淚,“皇上即位十年,卻依舊難得權柄,如今坤寧宮還被那位占去,牝雞司晨,大清綱常不舉,這才是禍亂之源哪!”
訥親咬著牙低聲道:“既已到生死關頭,就不該再容那妖婆把持國政!她身后就是那圣道皇帝,怕到時整個大清都要被她送出去!”
允禵搖頭:“若是早些年謀劃,怕還能成,可現在……她的勢力不僅遍布朝堂,連晉商都是她的羽翼,再難撼動。可早些年,又是她護著皇上,得了圣道皇帝允諾,才有南北相安,我就怎么也想不通,大清怎會有她這樣一個人高踞廟堂,唉……”
慶復也無奈地道:“不少宗親都已跟她身家相連,就算紅衣殺進了紫禁城,也還能有滿人站在她一邊。”
允禵甩著頭,似乎想把這妖孽拋出腦海,尋找另外的救國之途,可依舊難有所得。
正沉默間,家人來報,有內務府某某求見。
“此人……不是她的心腹李蓮英安插在內務府的人么?難道說……”
允禵皺眉,隱有所覺。
另一處秘廳里,那位內務府官員恭謹地拜見允禵,再戰戰兢兢道出來意。
允禵呼吸急促,目光變化,好一陣才平復下來。
“你家主子到底有什么用意?她不是跟圣道皇帝……”
那官員正色道:“王爺,我家主子從來都是一心為大清的。”
允禵冷冷笑道:“是啊,都是為大清,就不知到底是誰的大清。”
官員不敢再多說,允禵揮手道:“我自有思量,就這樣吧。”
官員告退后,允禵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一張臉忽而振奮,忽而陰冷,最終他一掌拍上桌子:“都是賭,就賭了這一把!”
再回到之前的秘廳,允禵招過訥親:“你去岳鐘琪那,跟他這般交代……”
訥親一邊聽一邊點頭,臉色也變個不停,最終定格為猙獰之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