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章清宮碎夢:弘歷的恐懼
“不——不是我干的!”
養心殿寢殿里,弘歷啊地一聲喊,自床上坐起,心悸猶自未停,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萬歲爺是夢噩了?”
愉嬪珂里葉特氏也醒了,一邊捶著弘歷的背幫他順氣,一邊問道。
原本是美夢的……
弘歷兩眼發直,夢境還在腦子里轉著。
他夢到,自己在江南水秀之地流連忘返,倚于翠林、美食環繞、佳人在懷,一干士林飽儒詩文相伴,頌揚著自己這位千古一帝。
夢里他真是千古一帝,大清依舊是一統江山,南蠻如過眼煙云,幾乎沒了痕跡。滿蒙勇士金戈鐵馬,馳騁于塞外、西域,征服了皇阿瑪、皇爺爺都未曾砥定的山河,甚至還攀登上雪域高原,深入到莽荒密林,將大清的旗號廣布于天地之巔。
這一夢就如黃梁一般漫長,他竟夢到了自己老年時緬懷一生功績,歷數十樁偉業,給自己起了個山名,叫“十全老人”。
正當他負手望天,自忖已登上帝王之極,古今無人能及時,天空驟然破開,一位神祇般的人物現身,紅袍白褲,腳蹬馬靴,手按長劍和短銃,錦羽高豎,目光如蘊風雷,淡淡注視著自己。
“叔……叔皇!?”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實際上他只見過這人一面,但這一面,他一輩子都絕難忘記。那是十年前。塘沽海岸,此人背靠云帆巨艦,就是這般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讓自己不得不屈膝叩拜。
他下意識地又要叩拜,卻被身為“十全老人”的自尊撐住。這該是夢境吧,既是夢境。朕為何還要屈尊自縛,叔皇……你就是偽帝!你終將俯于朕的龍椅之下……
堪堪鼓起自傲之心,卻見“叔皇”冷哼一聲。天地猛然變幻。青天垮塌,大地崩裂,自己所處山巔墜入火炎之地。
“朕許你作個太平天子,你卻不想要太平,既如此,朕就收了你的天下,將你打落到九幽地獄!”
叔皇聲若雷鳴,轟得他身心潰爛。
“不——不是我干的!”
弘歷凄厲地叫冤,然后就醒了。
喘了好一陣氣。弘歷煩躁地拍開愉嬪的手,再低聲嘀咕道:“不是我干的……”
他這夢噩不是沒來由的,大半月前,他的“叔皇”圣道在西安遇刺,刺客將飛天藝坊的車隊當作皇帝車駕,用上了數百斤火藥,造成近百名警差和禁衛死傷。與行刺案相呼應,多達三四千人的反亂勢力潛伏在西安城中,伺機動手,幸好被西域大都護府一網打盡。
消息傳開。英華舉國嘩然,各家報紙紛紛聲討賊子,追索幕后罪兇。抓捕到的賊人背景太亂,有舊清官吏腐儒,有佛道回教乃至邪教中人,甚至還有準噶爾和羅剎的線人。而從這些人往上攀,有追到岳鐘琪的,有追到恂親王的,有追到淳太妃的,更有罪犯交代是他乾隆皇帝弘歷親自策劃的,反正都追討到了大清身上。
不止是報紙群情激憤,英華民間也開始掀起了反清浪潮,兩國在醫療慈善事業上的交流頓時中止,天廟和英慈院的行醫團紛紛打道回府。雙方的大宗商賈往來也嘎然而止,徐州商關門可羅雀,塘沽已連續數日沒有一艘英華貨船入港。便是行在半途的車船,都紛紛打道回府,這不僅僅是南蠻商人自發所為,也是迫于本國輿論,不敢在此時節觸逆民意。
商貨來往受阻還不算最可怕的,英華的北洋艦隊,在江南、湖廣的紅衣都已進入戰備,而駐扎在西安灞陵的紅衣更已向商州推進,逼壓還留駐此處的岳鐘琪部。北面也由科爾沁和察哈爾等蒙古諸部傳來漠北蒙古的消息,他們已領到戰備軍令,隨時可能自北面壓下,入關中原。
大清危矣!他這個乾隆皇帝,有可能要成亡國之君!
畏懼壓得弘歷心口發痛,同時又壓出了一股洶洶怒火,不是他弘歷干的!這十年來,他弘歷何曾有權過問國政!?軍務有他的十四叔管著,內政有張廷玉一干漢臣管著,他的號令都出不了紫禁城!不,紫禁城里都不管用!因為坤寧宮的那位太妃娘娘,更直接壓在他的頭上,壓得他寢食難安。
到底該怎么辦?是召英華通事當面說清楚呢,還是先敗好認罪姿態,求得叔皇從輕發落?
直到用完早膳,弘歷還心中惶然,就在養心殿里打著轉。
“萬歲爺,恂親王求見……”
一個年輕侍衛掃視左右,趁著太監不在,低聲對弘歷道。
“傅恒啊,十四叔要見直接來就是了,什么?不要能吳書來知道?”
這侍衛是乾清宮侍衛統領傅清的弟弟,一表人才,學識出眾,跟自己又是連襟,是弘歷少有幾個能信得過的身邊人,傅恒這話讓弘歷一怔,恂親王這求見似乎大有文章?
弘歷只是心志不堅,腦子卻很靈光,再一轉念,頓時醒悟。吳書來被坤寧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壓著,自己有什么動靜,消息都會傳到坤寧宮那,恂親王是有心……
要緊關頭,還得看十四叔的啊。
弘歷略略欣慰,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自己這皇帝在急,十四叔也在急。
“去仁智殿!就說朕在那里巡覽字畫,不愿閑人打擾。”
弘歷有了定計,甩開太監,就帶著傅恒等親信侍衛急急而去。
仁智殿是御用監所掌,皇室畫房和藏品都在這,置身歷代名家的書畫佳作之間,等候在此處的允禵內心依舊難以平靜。
沒想到……
沒想到岳鐘琪差點能成事。也沒想到,居然捅出這么大的窟窿!更沒想到,淳太妃居然有這么大的力量!
允禵此時已毫不懷疑淳太妃的立場,她確實希望圣道皇帝橫死,南蠻一國潰亂。想想也很簡單。淳太妃跟圣道決裂是必然的,淳太妃已是紫禁城之主。掌著大清一半權柄,到了這地步,自然再不愿再當圣道的傀儡。受南蠻的擺布。可笑之前他們都還一門心思地認為。淳太妃事事都為圣道和南蠻計。之前淳太妃慫恿自己在西安動手,自己還揣著將計就計的心思,還希望在西安明暗相斗時,能抓到淳太妃的把柄,乃至離間淳太妃與圣道的關系。
但淳太妃立場擺明,對他允禵來說卻絕不是好消息。一山難容二虎,這女人又是權勢之欲熏天之主,怎會再容他把持國政?
之前他本不太畏懼此女,畢竟這女人的勢力都在紫禁城和內務府。投效她的吳襄也還受張廷玉制約,摸不到太多國政,軍務上更插不了手。
可經西安一事,此女的勢力就暴露了出來,讓他汗流浹背。
在西安事上,自己能用的力量就是岳鐘琪,而岳鐘琪有多大力量他很清楚,也就是寧夏馬家而已。可西安起事的勢力卻多如牛毛,其中幾股勢力,比如羅剎人和噶爾丹策零。乃至若干派教徒,這些人可不是岳鐘琪能牽得起線,驅使得動的。南蠻各家報紙更指稱,在灞陵外動手之人還跟京城景山炮局有關,這絕非自己的手筆。
岳鐘琪在西安之變后也緊急來信,說局勢發展出乎預料,一面憾恨沒有收獲,一面更驚愕于預謀此事的勢力如此之多,背景如此之雜。
這些勢力是被誰聚起來,受誰操控的?當然只能是淳太妃。之前她慫恿自己動手,根本是把自己和岳鐘琪當作了佯攻之勢,用來遮掩她后續的行動。
淳太妃能隔著老遠,在西安匯聚起這么多勢力,她在京城還潛藏著多少力量?
想到自己府邸外那座清真寺,允禵就心口發涼,說不定那淳太妃一句話,京城的清真寺都能動員起來,為她效力。
現在西安事敗,圣道暴怒,定有報復。若是淳太妃沒顯露出這么強大的力量,允禵多半還會一心為國,甚至有心把淳太妃推出去當替罪羊,畢竟自己掌著軍務,屁股下穩如泰山。
可現在兩勢相抗,允禵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勢弱的一方,就連自己掌握的軍隊,都再沒十足的信任。在這種形勢下,誰會成替罪羊?那淳太妃茹喜又不是笨蛋,將他允禵丟出來當替罪羊,不僅能安圣道之心,還能成全她獨掌權柄的野望。
已到了生死關頭,允禵鼓起余勇,只能再度一搏。
當務之急,就是取得皇帝的認可,允禵可不想大清再來一場光緒維新。
“十四叔,是有何要事!?”
腳步聲響起,接著弘歷的話語打斷了允禵的雜思,見弘歷急急而來,身邊只有傅恒等侍衛,允禵暗暗松了口氣,傅清傅恒等人終究還是向著自己這一面,不滿漢臣派和太妃派把持國政,讓弘歷難成名副其實的皇帝。
出路就在這位太平天子的身上了……
“皇上,我大清……危矣!”
允禵抱著絕大的期望,沉聲開口。
從權柄分裂說到國政不一,從人心渙散說到牝雞司晨,允禵一改過往抹漿糊的態度,直指國政弊端,更直言茹喜乃是大清禍害。
弘歷越聽臉色越雜亂,最后一瓣鐵青一瓣艷紅。
“皇上,不除此女,大清就要亡國了啊!”
允禵干脆跪了下來,蓬蓬叩。
“十四叔……朕能有十四叔輔佐,真是皇爺爺和皇阿瑪在天之靈的庇佑。”
也不知內心煎熬到了何等程度,弘歷更是流著淚,跪下來扶住允禵。
“朕何嘗不想……何嘗不想啊……可惜……”
弘歷內心正如此哭號著,可惜,他有心無膽。
若是在八年前,即便茹喜加上那層南北橋梁的身份,他也是不怕的。
可那一夜后,他不得不怕了。
記得那一夜,他招剛進封慶嬪的陸氏伺寢,燭光昏暗,太監抬席而來,他未及細看,就癡迷于那窈窕,同時微感意外,久未寵幸的陸氏,何時這般豐潤可口,宛如熟透的玉果。可意外很快就被舒爽淹沒,那一夜,他不靠自南蠻購來的神油,就生生廝殺了五通,一直睡到宮中報午時鐘才醒。
當時他就很訝異,到這時辰里,太監怎么也該叫幾回了,卻沒人吱聲?
身側佳人玉臂抱過來,嬌聲喚著“萬歲爺……再睡一會罷。”
弘歷對自己當時的反應記得刻骨銘心,他就覺身上每一根毛都炸了起來,魂魄似乎也飛出了頭頂。艱辛地轉頭,正見一張額頭、眼角皺紋四起,顴骨高聳,只殘留著一絲昔日風韻的婦人面目。
“太、太、太……”
當時弘歷舌頭都打了結,根本說不出囫圇話。
“跟萬歲爺已經這般親近,還要叫太妃嗎?叫我名兒……茹喜就好。”
女子嗲聲說著,弘歷呻吟一聲,又摔回床上,恨不能一覺不醒。
將腦海中那不堪的過往奮力推開,弘歷流著淚對允禵道:“她已暗中掌住整個紫禁城,連朕的皇后都從坤寧宮被逼了出去,朕、朕又能奈她何?”
允禵深呼吸,附耳道:“就看皇上有沒有誅除此害的大決心,只要皇上有心,臣等忠勇之士,定當為皇上效死!”
殺了茹喜!?
說不定她已經知道我在這里跟十四叔會面,說不定身邊的侍衛里就有她的人。我若是答應的話,能殺得了還好說,殺不了該怎么辦?殺不了她只是抖落出跟我的齷齪事,我就再難當皇帝了。
十四叔,你還不清楚她是如何狠辣,皇后都能被她趕出坤寧宮,其他妃嬪更不被她放在眼里。,朕的妃嬪里,有不少都遭了她的毒手。蘇佳氏是潛邸時就跟著的,四年時得了皇子,沒細想就封了純嬪,卻不料那茹喜覺得這名號跟她淳太妃相沖,是朕有心針對她,結果母子都告病亡。宮里怎么查也查不出,可朕卻很清楚,就是她干的!
天底下最想殺她的是朕!但最知她利害的,也是朕……
弘歷腦子里反反復復閃著明暗兩面的念頭,張著嘴,卻怎么也難吐出“好”這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