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雖然極力表示了想息事寧人,可惜她現在算是人微言輕,不但望梅不可能聽她的,連含薰都不贊成。況且望梅又不是說要告青鏡的狀,只說要替潮生討點藥膏擦臉上的傷。
——沒實力沒地位,說什么都沒用。
你明知道對方在把你當槍使,可是你有什么辦法呢?你能說我不要做你的槍嗎?
不能,就算說了也沒有用。別人比你強,你反抗也是白反抗。
一個青鏡就能把她整的死去活來。
望梅想做什么,潮生明明知道,可是她沒辦法。
望梅走了,含薰把剩下的西瓜皮削成薄片,小心地替她敷在臉上,手臂上也敷了一層,又囑咐她:“你晚上要老實些,不要亂動把這個都碰掉了。”
潮生苦笑:“睡著了誰還管得了它?”
曬傷的地方用茶水洗過,再用西瓜皮敷過,疼痛已經不象一開始那么劇烈。她躺在那兒不敢動彈,沒一會兒功夫腰就酸了。
模模糊糊的,睡得并不算踏實,一早起來,含薰先看她的傷,已經不象昨天紅得那樣厲害,有些地方看著已經褪了紅,可是還有好幾塊紅印子,斑斑駁駁的散布在臉上和手臂上,依然是一副慘狀。
“還疼嗎?”
“不怎么疼了。”潮生自己輕輕摸了摸:“還有點刺刺的。”
“等今天討了藥膏來你擦,想必就能全好了。”含薰說:“你今天就別出去了,小心再曬著。”
“可是昨天的活計還沒做完。”
“我回來幫你干。”含薰看看外面天色:“我先去把飯端來。”
宮女們的早飯千篇一律,饅頭、稀粥,咸菜。有時候是水焯過的青菜葉子,放了一點鹽。偶爾會變變花樣,比如送春的時候有春餅,祭祀的日子變成祭餅之類,好吃是談不上,有時候還不管飽。陳妃當然有小廚房,但是大宮女們能享著些福利,小宮女可摸不著邊。
潮生找了前天沒做完的活計來做。那是含薰給她找的裙子。潮生只有一身兒夏天穿的衣裳——好吧,也可以叫做制服。顏色說藍不藍,說綠不綠。在現代的時候,只要愿意,大家想穿紅就穿紅,想穿綠就穿綠。可是這個時代不是這樣,在宮中亂穿衣,會掉腦袋的。退一步說,就算準許穿,那也沒什么人穿。要染出大紅、洋紅,明黃這些顏色的布匹錦緞來,所需的染料珍貴稀少,一般人絕對穿不起。
含薰替潮生找了兩件衣裳來,不知以前是誰穿的,腰身肥大的可以裝下潮生之后,再塞進一個大冬瓜都沒問題,而且還長出一大截。潮生這兩天都沒得空改。剪了去再縫上倒是方便,可是怪可惜的,剪下的邊角料不夠做旁的衣裳鞋襪,所以她把裙子下擺朝上折,裙腰朝里縫,這樣等她再長長個兒,還能往外放一放接著穿,一點不浪費。
潮生做得心不在焉,先是想著不知道望梅是不是在陳妃面前告青鏡的黑狀了,又想著含薰對望梅這么言聽計從,不知會不會也被牽累。就算這次不會,下次也難保太平。
得想個什么辦法……起碼讓含薰別這么實心眼兒,人家說句好話,就感動得要掏心掏肺。
老實說,如果潮生自己不是兩世為人,說不定也得把望梅當成好姐姐、活菩薩。
“咝……”潮生把被扎的手指頭放進嘴里吮一吮。
外面有人喊了聲:“潮生?”
她忙應了一聲,打開了門,小宮女三湘朝她招招手:“快快,前頭叫你。”
潮生心里格噔一聲。
這回……這回可真算是把青鏡得罪狠了。
潮生肚里叫苦,只能說:“就來。”
她把活計放下,關了門,隨三湘朝前頭去。三汀偷看她好幾眼,忍不住問:“你的臉……”
潮生抬手摸摸,苦笑說:“很難看吧。”
“嗯,乍一看是有點嚇人。”潮生小聲問:“是誰喚我?”
“反正是上邊。”
站在門邊等他的既不是望梅,也不是含薰,讓潮生十分意外。
竟然是畫梁站在門口等她。
潮生腳步遲疑了一下,畫梁喚了聲:“進來吧,娘娘要問你話。”
潮生應了一聲,低頭走了進去。
從畫梁那張向來冷淡的臉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來的。
潮生進了西邊屋子,一眼掃過去,屋里好幾個人,望梅,含薰都在,青鏡赫然也在,旁邊另有一個宮女,一身大宮女的服色打扮,卻沒有見過。
潮生行過神,陳妃朝她招了招手:“站近些我瞧瞧。”
潮生又往前走了兩步。
陳妃伸手過來,端起她的下巴,對著光細細看了一眼。
陳妃的手和潮生她們要做活的手自然不一樣,雪白白,粉嫩嫩的,腕上戴著好幾個鐲子,香噴噴的。
“唉,果然曬傷了。”陳妃點個頭,示意旁邊的那個宮女:“歲暮,你去把白參散取些來。”
原來這就是一直聞名未曾見面的歲暮。
潮生趁接藥的時候看了一眼,歲暮不愧是傳說中陳妃最倚重的大宮女——別的看不出大不大,這個年紀就是大的,看著怎么也得二十上下了。從這個年紀看,她就算不是陳妃從娘家帶進宮的,只怕也是陳妃進宮之后就一直伺候她的。含笑不露齒,不言不語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沉靜穩重的氣派。
再看望梅和青鏡,果然都顯得沒往日那么歡實張揚了,老老實實站在一旁。
看來以往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啊。這不,真正的老大一回來,老二老三都得夾起尾巴小心行事。
潮生心里沒底,看這樣子,望梅這黑狀是告成了還是沒告成?
既然叫自己來,給了藥,那肯定是告了。
但是這大宮女歲暮既然回來坐鎮了,老二和老三再斗也斗不出什么名堂來。不會是……歲暮一回來把這事給抹平了吧?
其實這說起來真不是什么大事,起碼對陳妃,對歲暮來說,這事兒不比芝麻大。但對當事人兼受害人的潮生來說,這事兒大得很了。
歲暮問了潮生幾句話,無非是多大了,進宮多久了,平時做些什么,然后又說:“嗯,我看這個孩子挺好,”歲暮笑著說:“求娘娘開個恩,把她給我當徒弟吧。”
陳妃微微意外:“噫?你怎么突然想要收徒弟了?去年說這事兒,你還不樂意呢。”
歲暮在陳妃面前看來很有體面,說:“此一時,彼一時。當時事兒多,忙不過來,也顧不得這個。可是病了這一場,我沒事兒時候就琢磨了,收個徒弟是好事。連于大總管都要收倆小徒弟幫襯呢,我也想好生教個徒弟出來,別的不說,要是我再病了,還有徒弟在娘娘面前替我盡心服侍呢。”
陳妃點點頭,說:“你既然愿意,那就收吧。這孩子我看也挺好,手也巧。”又讓人拿了個荷包賞給潮生,說算是給她添個喜氣。
潮生萬萬沒想到歲暮突然來了這么一出,說好聽是神來之筆,說難聽就是莫名其妙嘛。
歲暮是什么人哪?傻子今天也看出來了,望梅和青鏡一個心機深,一個脾氣壞,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她說一句,陳妃就點個頭,可見她不管是對上對下,影響駕馭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這樣的人要說自己想收個徒弟,滿院子的小宮女還不打破了頭的搶著要做?怎么就便宜了自己了?
一屋子人或真或假的恭喜兩人,說歲暮收了個好徒弟,說潮生運氣好。這種時候潮生就把頭一垂,扮老實總不難。
別人說恭喜,連含薰也說恭喜,看得出她是真心為潮生高興。
可是拜師這件事,就是歲暮和陳妃你一句我一句就敲定了,可沒人問問潮生,她愿意不愿意?
當然,小宮女是沒什么自主權的,歲暮要收,她就得應。
在別人想來,她怎么會不應?傻子才不知道抱粗腿找靠山吶。
等出了陳妃的屋子,歲暮對潮生說:“你到我屋里來,我有話同你說。”
潮生應了一聲,又不解地問:“那……我以后,是叫師傅,還是叫姐姐?”
歲暮大概沒想到她頭一句問這個,笑笑說:“還是喊姐姐吧。”
歲暮的屋子自然比潮生和含薰住的那間屋子要好。墻上沒有霉斑,地沒有陷磚,鎖扣家什也沒有銹跡。
“坐吧。”
潮生并著手在一邊椅子上坐下來,歲暮沒先說話,取了一只碟子,將陳妃賞的白參散和了些水,給潮生涂在臉上。
到底是宮里的好藥,涂上之后感覺涼涼刺刺的,舒服多了。
“藥不多,明天再涂一回臉,手臂可就不夠了。”
“已經很好了,多謝歲暮姐姐。”
歲暮一笑,洗了手也坐下來:“你是不是想不通,今天頭一回見面,我怎么會提那個事?”
潮生忙說:“姐姐看中我,是我的福氣。”
“福氣不福氣的……現在可難說。我是看中了,你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潮生微微吃驚,抬起頭來。
“你進宮日子短,可是這份兒鎮定功夫,就算在宮里待了七八年的人,也未必比得上。剛才娘娘問話你回的那幾句,不偏不倚,聽著淡淡的,可是細品起來很有意思。”
潮生肚里直叫冤枉,她是有什么說什么,青鏡是大宮女,差遣她做事是應該的。她自己沒找帽子遮陽,又天生不經曬,這也不能全算在青鏡身上。
“你來的時候短,大概不知道我。”
潮生說:“聽說過的,姐姐是娘娘最信重的。”
在整個煙霞宮,她的地位顯而易見。
歲暮淡淡一笑:“你還不太懂這里頭的事。我是娘娘進宮時帶來的,轉年就要二十五了。在宮里頭,二十五是個坎兒,若是有了品級,哪怕只是最低的九品,就可以繼續留在宮中,否則就會被遣出。”
潮生怔了一下,歲暮這么說,莫非她還沒有品級?
這不大可能。陳妃怎么說也是妃子——雖然是庶妃,可是她身邊最信重的大宮女怎么會謀不上個品級職銜呢?
“這里頭的事兒,我也不跟你多說,就算說了,你現在也不能明白。”歲暮說:“今年年底我如果還沒有升上品級,那明年就要出宮。我走之后,望梅、青鏡和畫梁三個人里就會有一個頂上去。”
明白了……怪不得望梅急著想把青鏡踩一頭。
原來就為了爭歲暮留下的第一的位置啊。那畫梁呢?她是不想爭?還是另有打算?
鐵打的宮墻流水的宮女啊……
潮生以前真沒聽過這些事,她以為所有宮女都是到年紀放出宮,然后一代一代新舊交替。不過也是,她也見過一些有年紀的女官和宮人,要真是到年紀就出宮,那些人是怎么留下來的?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你這次是被她們牽累進來的,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兩邊都出招,夾在中間的最受氣。”歲暮的手指在潮生臉上微微一觸,潮生強忍著沒閃。
那里不碰還好,一碰就還是刺痛。
現在潮生明白了一些,可是這和歲暮說要收她為徒,又有什么關系呢?
歲暮不會真的想培養個自己的接班人,然后把望梅和青鏡她們都給壓下去吧?
歲暮微笑著,意有所指地說:“我說過,你是個明白人。現在不明白的事,以后也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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