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當仁不讓,舍汝其誰!
話說在這個時代,侵吞官倉存糧的收益堪稱是巨大的,糧食和銀子是劃等號的物資,錢糧這個詞三歲小兒都耳熟能詳,隨便幾萬石賣出去就是幾萬兩。
但盜官倉比起侵吞漕糧的風險大多了,沒有漕糧那靈活的損耗數量可以糊弄人。盜賣官倉數量少了為此玩命不值得,數量多了又容易被查出倉中虧空。各種風憲官不是吃干飯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什么摻石頭,什么倉壁外實內空之類的招數讓人有了防備后都不太管用了。所以李佑才會懷疑,府衙這幫人不會蠢到集體侵吞倉糧等著被輕易發現后殺頭充軍抄家罷?
可嘆道高了一丈,魔也會想方設法高兩丈的,有矛盾才有發展。這毛知府上任后大張旗鼓,搞了一個政績工程,揀水運便利處建了座規模巨大的糧倉,冠名姑蘇倉。而后將府倉、兩個附郭縣的縣倉、以及濟農倉都合并到姑蘇倉里。就這樣還有多余地方,便租給了府城里作米糧生意的大商家存糧。
知府搞了這個集中儲糧的姑蘇倉,好處還是很多的,節省土地、裁減冗吏、創收銀子、加強調控糧市能力之類的,所以才稱得上政績工程。
但姑蘇倉中別有洞天,若有御史之類的拿著府倉賬本來查,進了姑蘇倉稽核,一看肯定是數目足夠、封條完好;若另外的人拿著吳縣和長洲縣的縣倉賬本來查,進了姑蘇倉稽核,數目絕對還是足夠的,封條絕對也有;拿著濟農倉賬本查,結果同樣不例外。何況兩個縣的糧稅要源源不斷上解京師,倉中米糧經常出入流動,有點多多少少的“誤差”也是可以理解。
說來說去,姑蘇倉里就真的沒有問題么?其奧妙之處在于,萬一有哪個吃飽撐著的人,同時拿著蘇州府倉、吳縣倉、長洲縣倉、濟農倉、存糧商家的一堆賬本進了姑蘇倉,他就會發現倉中存糧比幾個不同衙門賬本加起來的總數少很多……不過這么多年了還真沒遇到過吃飽撐著的人,官場規矩不鼓勵這樣吃飽撐著撈過界的做法,或許也可能是有能力吃飽撐著的人真的吃飽了。
王老同知大概說了說姑蘇倉的事情,叫李知事茅塞頓開大長見識。他不禁感慨道,毛知府真乃人才也,這手法都有點二十一世紀虛擬經濟的味道了…無論是不是真的值錢,只要表現得出來讓別人覺得值錢就行了。
而且李佑突然也明白了為什么最近米價飛漲的情勢下,毛知府死活不出糶倉米平息風波了。
現在市面上只是米價貴,個別窮人頂不住而已,若到了明年春天青黃不接時鬧不好連米都沒有了。號稱兩京外天下第一都會的府城里有幾十萬脫離了農業的人口,如果因為斷糧鬧出,那對毛知府而言一切都完蛋了。以本朝對惹出民亂敏感到極點的嚴厲法度,若貪污儲糧無法賑濟而惹出民變,不被滿門抄斬就可以感謝上天。所以即使倉中還有點米,毛知府也得硬撐到明年春荒賑災用,怎能現在就糶出去。
話說回來,其實這毛知府很倒霉,運道很背。江南地區前幾年的年景不錯,倉中米糧多的要溢出來,于是毛知府上任后才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他串通府衙中人私吞了數萬石倉米,同時還要利用每年處理陳米的時機,在賬目上做點不易覺察的手腳,熬過幾年就能把貪掉的米糧從賬面上消化掉,到時候他正好卸任走人。
倉中留下的米也勉強可以應付荒年的,所以毛知府的想法可行性很高,一切順利的話說不定真給他瞞天過海了。然而豐收了幾年的蘇州府去年卻發了水災,毛知府費盡周折輾轉騰挪又是出糶又是賑災的,好容易維持住局面。到了今年,老天繼續和毛知府過不去,又來了旱災…
夏天時毛知府氣的把家里的佛像觀音像關公像東岳大帝像通通都砸了個稀爛。泡沫經濟面臨破滅的危機,不想敗露的毛知府便拼命融資買米,所以才有幾個月前莫名其妙找各縣要銀子的事情,但有點遲了,不但銀子遠遠不敷使用,而且這稻米是越買它越貴。
要說毛知府的運氣的確也真差,還需要提到的是,這些年江南大片大片良田為了絲織業利潤從稻米改種桑樹,今年恰好到了一個變化的臨界點。結果現在雖然是秋糧上市時候,米價也能一反常態的大漲起來,對毛知府來說堪稱是雪上加霜。想要平息危機,毛知府哪來的那么多理論上本該有的存糧,賬本上的虛擬稻米不能當飯吃。
毛知府運氣之差還在于,有個看似裝傻無害的副手在陰影里瞄著他…
想通了前因后果,李佑嘆道:“天道常變易,運數杳難尋。”
王同知心有戚戚焉,“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二人一齊同情起這個府尊大人來,他這氣運直追那個死在煤山的先皇帝了,什么背運事情都碰上了。但同情歸同情,該下黑手時還是要下。二人都看的出來,當前是一個好時機,畢竟情勢都發展到這地步了,絕對是最難遮掩的時候,等到明年春天也不是不可以,但別夜長夢多了。
不過...那畢竟是能穿緋紅官袍的堂堂上府四品正印官,還是讓對方出頭罷。
李佑忽而面色一正,長揖拜道:“王老大人真乃中流砥柱,我郡之干城也。眼下署中奸邪當道,老大人當登高一呼,澄清府內!下官不才,愿附驥尾!”
王同知也滿臉贊賞的夸李佑道:“老夫已是年朽無能,李大人卻年少英才,正該奮發有為,蕩平群蠹。為國鋤奸之事,爾可當仁不讓,舍汝其誰!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
年輕的下屬十分謙虛,“老大人年高德劭,正道領袖,小子何德何能,敢越居于前!”
可嘆伯樂式上官一定要提挈后進,“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沉淪濁流經年,能自清已是萬幸。常言道,重整山河待后生,看到李大人便覺府中正氣后續有人矣!”
李知事感動的幾乎要泣道:“小子安敢當得老大人一贊!末位新進,僥幸為官,區區九品下僚已是惶恐生平,看老大人如高山仰止。如今滿城百姓民不聊生,怨氣沸騰,老大人忍心棄我府蒼生于不顧乎?”
王同知無奈暗道,這小李大人還是這樣難纏,繞來繞去的用話拿不住他,不能再繼續繞了,說不好便要把自己繞進去,非得逼迫老夫出殺手锏。“老夫這輩子就這樣了,左右也是混吃混喝的安度余生。至于毛知府什么下場,老夫沒什么興趣了,李大人自便罷。”
王老頭擺出無欲則剛的架勢,頓時按住了李佑的死穴。王老同知都六十歲了,也許活不了幾天,反正已經熬成五品了,不折騰安守現狀也就無所謂。
但李知事還年輕啊,怎能天天陪著老頭子喝茶下棋虛度大好光陰?如今的李佑可沒有去熬個十年八年等出頭的淡泊心態,看看現在,還沒失勢幾天,老家就有人要抄他的產業了!還是那句話,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李佑苦笑道:“老大人何必難為下官,下官這九品知事,有什么能耐。”
“毛府尊的情形已是危如累卵,如同窗戶紙般就差一捅了,時機已到,你不用妄自菲薄。”王同知鼓勵道。
“既然如此,老大人何須假手他人,直接稟告上官便可。”
王同知答道:“說的輕松,能辦老夫早就辦了。老夫能捅給誰?老夫怎么知道誰是不是府尊的一丘之貉?稍有不慎便惹禍上身。”
李佑沒好氣道:“那還想讓下官去蹚渾水?老大人你好歹還是五品高官,下官這身量比你更受不住。”
王同知指點道:“要不然老夫說你這次回虛江縣尋蔣巡檢的不是可以當做一個契機,聽說你那老恩主陳知縣可是能直接通天的…這可比老夫硬氣多了。還有個原因,你和趙大官人有好交情,那府尊畢竟又是趙大官人祖父的學生,中間出了什么問題你也可以周轉。”
原來老頭打的是這個主意,李佑想道。能不能說動陳知縣參與?他心里仔細思量,覺得還真有很大可能。其一,陳知縣和毛知府沒有私交,不用顧忌交情。其二,陳知縣來頭大,又是名列前茅的清流進士,根本不怕報復。其三,陳知縣最熱衷的事情就是養望升官,這次事情捅漏后必然牽連一大批人,蘇州府乃至江南官場要出現很多空位置,有吏部尚書的背景趁機升個官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這也是老爺我的機會,說不定也能升上一升,干了!李佑內心狠狠地下定決心道。
唯一讓李佑猶疑的是,趙大官人和毛知府的關系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要不要與趙大官人說明此事?
說了怕趙家人會提前出面擺平事情,李佑就無法渾水摸魚撈好處了,只能繼續在這府衙當路人甲乙丙丁。不用懷疑,三代四進士的趙家肯定有這個能耐。不說的話,若事后趙大官人生了怨,那他的損失也很大,交結到一個這樣一個上流人物容易么?關系再修復起來可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