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象仍在持續,此時百人齊罵、千夫所指,對著石參政口水橫飛、叫囂不絕。若不是三品高官身份還有幾分威懾力,怕是早圍上去群毆了。
事態展叫李推官目瞪口呆,這不是幫著他把上司往死里得罪么?后果嚴重之處在于,在別人眼中,這是李推官挾持民意煽動百姓去圍攻上官,嚴重破壞了官場規矩。
李佑即便想阻止也有心無力,一張嘴怎么去攔住周圍這數百義憤填膺要維護他的民眾?冥冥之中,情急下他突然悟到了“我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玄而又玄的天地至理,修為實現再上一層樓的突破。可惜空有法力沒有法術,對解決眼前困境毫無幫助。
萬般無奈,三十六計走為上,李佑只得對石參政道:“請老大人回船暫避。”
“假惺惺的無恥之尤”石參政絲毫不給李佑臉面,他已經出離憤怒了。
李佑還想苦勸,忽然眼角瞥見令他汗毛齊豎的一幕,石參政的隨從似乎按捺不住了,揪住邊上一個正開口叫罵的小民,舉起棍就要打。
“住手”李佑出了撕心裂肺的長音,顧不得官員體面,急的撲上去阻攔。心里大罵好不懂事,這場面絕對不可以動武啊
若是在民風淳樸善良的地方,一頓亂棒可以把沒見識的民眾嚇住打散。但本朝的蘇州市民絕對不屬于此類,人多勢眾時鬧起事來,越去打反彈越厲害的。
所以本朝蘇州地方官府面對大規模群體件向來以招撫為主(小規模另說),多抓幾個犯。
不過幾個外來戶隨從對本地民情哪有什么深刻認識,此時拿出了大爺架,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先動起手來。這白癡行為頓時激起了民眾氣性,引爆了他們對朝廷的怨氣,無異于火上澆油、飛蛾撲火。
只見棍棒拳腳一片混亂中,拼命阻止雙方斗毆的李推官一個不慎,烏紗帽掉落于地,旋即有人大呼:“李大人阻攔狗官暴行被打了”
至此局面徹底失控,一不可收拾。面對此情此景,李佑閉目長嘆無語,幾乎要潸然淚下。完蛋了…這些人們到底是為他出頭呢,還是借此為由頭泄對朝廷的不滿?亦或是老天爺派來玩他的罷?
聽得幾聲喝彩,石參政的官轎當場被掀翻于地,氣勢洶洶的民眾漸漸包圍逼近石參政一行二十余人。
虧得在河邊,那些隨從護衛石參政且步且退,死力保著石大人下了河埠石階登上官船。終沒有生三品官員被群毆的悲劇,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隨即官船迅撐開,倉皇沿運河望北而去,總算是擺脫了暴民糾纏。至于來不及上船的隨從,被逼的只好紛紛跳水自救。
全副的參政儀仗都丟在岸上,被砸的七零八碎,散落一地,狼藉不堪。就連那翻在地上的官轎也被點火燒了,熊熊火光在民眾的高聲歡呼里照亮了傍晚的楓橋,以及李推官哭喪的臉皮。
石大人回去肯定要上奏朝廷彈劾他,不知道大明律令中,府推官帶領民眾毆打上司參政分守道是什么罪名…杖責?徒刑?流放?充軍?絞監候?斬監侯?立決?大辟?凌遲?
一件事兩張嘴,全看誰聲音大。從另一方面看,又何嘗不是石大參專橫跋扈、暴虐欺人而引起民憤呢?李佑自己不中用,沒有話語權,只能到城中連夜四處討救兵,意圖找幾個聲音大的。
他先去了趙府見趙良禮。這回漏不小,想著求趙良禮幫忙在趙良義面前說情。對于搶了位置的石大人,趙二老爺應該有芥蒂罷,或許可以抬出來幫腔。
此時趙良禮正在府內某側院廳堂內,指點著七八個年輕女吹拉彈唱,十分怡然自得。看見李佑謔道:“李大人不是匆匆掛冠而去了?為何今夜又突然匆匆到訪。”
“特請趙大官人救命來也。”李佑連忙說出來意。
趙良禮并不知曉今日的楓橋騷亂,只道李佑害怕不能復職,“這值得什么大驚小怪的。我也正要尋你,眼看春日漸至,今年蘇州花魁之會…”
李佑這時候哪有心情扯什么花魁不花魁的,“在下惹下禍事了今日任分守道上任,到了府城。”
趙良禮微微提起興趣道:“傳聞中那位大人嚴介剛直,莫非你見過了?”
“見過了,在碼頭上被石大參痛斥一頓…”
趙良禮捧腹大笑,“定是你又作出了什么驚人舉動,惹得他老人家不痛。他和別人不同,極是看不慣你我這樣的。但僅僅是訓斥而已,也不必杞人憂天。”
“而后四邊民眾對此不滿,為維護在下,百十人對著石大參謾罵不止。”
趙良禮狐疑的看著李佑道:“當真如此巧合有這么多人聚集?還都護著你?是你背后弄鬼罷?”
“天地可鑒,在下何德何能有這個膽量”李佑繼續說道:“再后,石大參的隨從動起粗,場面就亂了。”
趙良禮砸拳道:“那必然壞事了”
“不錯,民眾暴動,將石大參一行打回船上逃了,又燒了官轎儀仗。”
聽到這里,趙良禮啞口無語的看著李佑。拱拱手表示佩服,這位先生你好厲害。
李佑求道:“二老爺那里…”
當即趙良禮帶著李佑去二兄那兒。與趙良禮截然不同,趙良義這時正坐于一丈方圓的小小雅室里,品茶看書,見了李佑善意的點點頭。
聽到事情經過,趙良義頓感哭笑不得。他得不到蘇松道職位,要說懊惱是有的,但這怪不到石綸頭上去。前些日收到兄長書信,得知阻攔他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趙家老大,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趙良仁。
這又牽涉到另一些秘情了。都察院的掌門人左都御史年老致仕,趙良仁作為副都御使,正全力謀求借此機會進一步。這事比趙二老爺兼任分守道重要得多,在此狀況下,趙良仁擔心弟弟回鄉任官引起非議,影響他扶正的大局,便大義滅親掐斷了趙良義的美夢。
雖然知道自己失去分守道職位與石綸石大人毫無關系,但趙良義聽到石綸如此狼狽而逃,不禁也產生了一絲絲的幸災樂禍。
不必諱言,這也是人之常情。但趙二老爺隨即壓下意,自省一番,默念了幾句躬自厚而薄責于人之類的君格言。
李佑并不清楚種種內幕,緊張的看著趙良義。
“李大人,實不相瞞,此事我有為難處,不便與你開脫。”趙良義坦誠道。
確實也是這樣,他大哥趙良仁正處于關鍵時刻,趙二老爺必須要謹言慎行,以免壞了大事。參政被打跑可謂是大動靜,他應該避嫌,免得別人懷疑是他背后指使的。若幫李佑說話,肯定要招來非議,實在得不償失。
離開趙府時,李佑滿懷失望,神情沮喪。送行的趙良禮見他如此,既于心不忍,又不想他因此生恨,略略將大哥的事情說了說,委婉懇請李佑諒解。
本來李佑還想要不要將手里那張王牌打出來——杰哥兒估計是趙良義失散在外的孫。現在看來不必了,沒用。
那都察院左都御史什么分量,乃是國朝監察系統的大哥大,屬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神擋咬神佛擋咬佛,端的是威風煞氣。豈是一個野種比得上的?
再說這樣強行求人,未免有些要挾嫌疑,并不利于和趙家的長久交往。
不過…按程序石參政的彈劾奏本肯定要遞到都察院,趙家那位老大不會為了撇開嫌疑,反而要主張加重處分罷?那樣就真的悲催了。
從趙家出來,心事重重的李佑馬不停蹄,又去了按察分司衙門,報上名帖,便在門房等候。
不多久,李佑沒有被引進去,卻見黃師爺出來了,登時心里涼了半截,陳巡道不見他?
“你怎么來了?”黃師爺道。
聽這口氣,李佑仿佛被澆了一頭冰水,悲憤的站起來道:“既然不該來,在下告辭。”
黃師爺訝異道:“何出此言?你本就不該來的。對了,你肯定有所誤會”
原來以國朝慣例,一般情況(武動乾坤
.)下,李佑身為府推官,也不該來按察分司衙門求見陳大人的。
當然,政策和對策從來都是并存的。
聽了黃師爺解釋,李佑把悲憤的情緒放下。
黃師爺嘆道:“至于今日之事,已經聽說了。那天早告誡過你的,你偏要弄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這實在是無妄之災。”
“有果豈能無因?身為堂堂的七品官,行事奇僻總不是長久之計。還是那般話,趕緊找個老成師爺是正經。”
李佑討饒道:“在下知錯了,老先生救命,給陳巡道遞個話兒。”
黃師爺搖頭道:“你先回去,且看陳巡道如何打算。你有官告在身,不會受大苦的。”
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李佑猜不透,以陳巡道的性格臉皮應該不會這么不夠意思罷…
待到回了府衙,李推官又迎來王知府一頓狂噴。“老夫對你何等看重,簡直要倚你為干城,將大小事務盡相托付,遍覽天下推官,可有你這樣權重的但你都做了什么?石大參也是你能打跑的么?朝堂爭斗,干卿底事?你小小芝麻官攙和個什么?趙家的馬前卒是那么好做的?你叫今后參政如何看待我府衙?年輕不經事,你太令老夫深深失望”
看李佑低頭無言以對,王老知府感到神清氣爽——終能逮住機會狠訓一頓旁門左道層出不窮的李小兒,還叫他不敢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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