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九年,天子南巡駐蹕揚州四rì,到五月初三就結束了。
這rì午間,天子在行宮賜宴。隨駕大臣與揚州地方的府、縣、運司、分巡道、稅關等衙門官員共計二十余人入席分坐。
宴會上有圣諭,例行公事般的豁免揚州府今年三成的錢糧,李佑作為目前的地方官之首,代表揚州百姓謝恩領旨。
整個揚州府錢糧每年三十余萬,不能與江南比,但放在全國也算是較多的府。其中三成就是將近十萬,朝廷還是能夠大方得起。
李佑領了天恩后,心里想道,不知天子到了錢糧占全國十分之一、而且起運上繳的比例奇高的蘇州府,還敢說豁免三成嗎?那蘇州府的三成錢糧就是百萬左右,天子若是一口氣大方掉一百萬,戶部諸官就要哭死了。
君臣盡歡,至夜而散。次rì,天子起駕幸南京,隨駕諸大臣、勛戚、后妃繼續同行。唯有消息說,歸德長公主千歲鳳體貴恙,留揚州養病,不再參與南巡。
天子從城北御碼頭登御舟出發,這不代表李大人的任務徹底結束了。作為揚州府掌印官,他還要尾隨相送,不但要送出江都縣,還得送出儀真縣。
揚州府兩處下江碼頭里,江都縣瓜洲是渡江去江南方向的,儀真碼頭是去南京、江西、湖廣方向的。
一路上,在天顏咫尺時,經李佑觀察,某少年天子的神情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那便是“雀躍”。有詩贊曰:久在牢籠里,復得返自然。
除此之外,才華橫溢詩人李佑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形容詞了。在揚州城時,天子絕對不是這樣的…
此少年被母后和長姐鐵壁合圍的管教了十年,眼下大概是他有生以來,首次得到zìyóu罷。
對此李大人長吁短嘆,憂心忡忡。要知道,正是他在大朝議上當廷奏請天子親政,這才加快了天子親政的進程。
如今看來,不會是拔苗助長了罷?將來這天子若成了一代昏君,史書上會怎么寫他?
隨即自我寬慰道,天子畢竟還是十七八歲少年人,有點跳脫心思也正常,沒有必要大驚小怪的比那些老先生還古板。上輩子的少年時期,父母都出了遠門時,他獨自在家不也是一樣的雀躍zìyóu么。
李太守一直將天子送到下江,本次迎駕事務才算徹底了結,五月初六才返回揚州城。一rì之差,李大人攜妻妾兒女在瘦西湖看龍舟大賽的愿望破滅。
天子離開了,行宮卻沒完全空,還有個貴人在住著。雖然這位貴人是個女子,而且是美貌冷艷的女子,但在懂行人眼中,看到的卻是權勢,而不是女色,頗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味。
有應該懂而不懂的人,也被號稱百萬的某綱商指點到懂了。
短短兩rì功夫,養病貴人收到的禮物堆滿了一個院落,絕大多數是各家鹽商的供奉,還有一部分是進貢給天子的,只是報效無門,請這位貴人代替上貢。
回到揚州城的李太守聽說此事,只能瞠目結舌,這幾天他以為這歸德長公主留在揚州是為了自己,看來是自作多情啊。
面對權勢,揚州署理正堂官李太守前往晨昏定省也算正常。
李佑恭恭敬敬的立在堂中,代表著揚州府、縣、鹽三個衙署,道貌岸然的向長公主殿下致以親切的問候。
面對地方官李太守的致敬,歸德長公主卻手舉一件兩尺高白玉觀音像,在眼前晃來晃去仔細端詳,笑靨如花的沒個正襟危坐樣子。這個觀音像,似乎眉眼與長公主有幾分相近,也不知是誰送的巧妙物件。
雖然你我很熟不拘禮,但現在畢竟是公事場合,應該莊重一些的…李佑重重咳嗽一聲,有幾分惱火的諫言道:“殿下yù玩物喪志乎?”
話音未落,便聽到“嘩啦”一聲響,白玉觀音像從芊芊秀手中滑落,干脆利落的碰在地面上,化身為千萬個碎片渣子。
“玩物喪志?這總可以了罷?”千歲殿下眼神挑釁,很無所謂的回道。
李佑一面為價值不菲的白玉觀音像心疼,一面被長公主言行刺得噎住無語。
怎么這對皇家姐弟一分開后,那邊弟弟開始飛揚跳脫,這邊姐姐也變成叛逆女青年了,難道大姨媽來了么?
若天天如此德性,我當了駙馬也要躲遠遠的…李佑腹誹道。
長公主立起身子,薄施粉黛的臉面上慵懶而悠閑,秋波橫瞥向李佑道:“今rì我要去金家那個幽園游玩,聽說是你向天子推薦過的,說不定要小住幾rì。你將你六房妻妾們都領過來,我要見她們。”
李佑感到有些驚悚,瞧長公主這非常規狀態,不會幾杯毒酒把妻妾們全送回老家罷?她太有前科了。
瞧見情郎又開始想歪的扭曲表情,歸德千歲撲哧的笑出來,“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怎會對她們不利,只是真想見上一面罷了。皇家帝女接見官眷有什么不對的,那太后不也每年節慶都接見誥命夫人么。”
這聲笑讓李佑松了口氣,忍不住道:“你這個異常樣子叫我很擔心。”
“這怎么是異常,這本該是正常的。”歸德長公主望著堂前花叢,感慨道:“沒有母后,沒有弟弟,沒有朝綱,沒有公卿,沒有爭斗,這才是富貴女子的生活啊,我有點喜歡上揚州了…”
李佑張口又要說什么,卻被千歲殿下翻臉粗暴的打斷了,“不要說我不正常!你又可否拿出正常的情郎樣子?不要像個老頭子般啰嗦,你想說什么我難道不清楚么!朝朝暮暮、年年月月的以身作則,要端正,要明禮,要克己,要勤奮,唯恐影響到天子不學好樣。難得如今有幾rì偷閑,你就別來裝迂腐了行不行,我心里很明白的!”
這些都是你自說自話,我哪里迂腐了,我哪里勸過你什么…李佑感到很冤枉,只是覺得今天這個長公主,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長公主。無奈嘆道,女人果然是百變之身。
“走罷,我先去幽園了,你隨后將妻妾領來!”歸德千歲說完出了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