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風流
這些追出來看熱鬧的女郎們,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馮宛,哧笑連聲,滿是嘲弄。
望著這些人,馮宛暗嘆一聲,忖道:衛子揚那家伙,定是因為我不答應離開趙俊而生悶氣。可他這悶氣生得,可真是讓我難做了。
她平靜地朝眾女看去,整了整衣裳,優雅提步。
她自在而自然地來到眾女身邊,從她們之間擦過去,風姿曼秀地走向廣場中。
望著她這自在到了極點的身姿,眾女郎直是呆了呆,直到看到馮宛走出了五六步,一陣哧笑嘲諷聲才不斷傳來。
這些女郎所說的,莫不就是譏嘲她放蕩不知檢點,也不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她們所說的話實在沒有新意,馮宛哪里在意?她施施然地走出了陰暗處。
站在角落,遠遠瞅見喧囂熱鬧的眾人,瞅見形單影只,低著頭踱著步,神情郁郁的趙俊,馮宛暗嘆一聲,轉身朝著停放馬車的地方走去。
她得好好清凈,好好尋思一下了。
趙府的馬車,停放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到馮宛走來,馭夫連忙掀開車簾。
馮宛跳上馬車,她伸手把車簾拉下,就著遠處閃爍的火焰,睜大眼,靜靜地看著自己黑暗中的手。
……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中,一陣陣腳步聲依次傳來,隨著一輛又一輛馬車駛出,不一會,馭夫恭敬地叫喚聲傳出,“郎主?”
趙俊來了?
馮宛慢慢轉眸,這時,只聽呼地一下車簾掀開,趙俊的面容,背對著焰火,清楚地呈現在她面前。
他定定地看著馮宛,因夜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也靜靜地看著他,明明做了這般不知羞恥之事,她的眼神居然寧靜清澈至斯?難不成,這婦人不知世間有羞臊兩字了?
對視良久,趙俊咬牙低喝,“滾下來”
馮宛垂眸,輕緩地掀開車簾,安靜地走下了馬車。
趙俊的氣息有點粗。
他一眨不眨地瞪著她,突然的,他手一揚,舉起巴掌就想朝馮宛扇去。
他的動作緩慢,馮宛偏偏不避不讓,果然,眼看那巴掌就要扇到馮宛臉上時,他卻猶豫了。
大手停在半空中,直是顫抖了一會,他才壓低聲音吼道:“你與他……”他咬著牙,艱難地說道:“你與他上過塌了?”他這句話,如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肯定。
肯定地說出這句話后,趙俊咬牙切齒地瞪著馮宛,瞪著瞪著,他朝地上重重一唾,恨聲道:“惡心”
惡心么?
馮宛側過頭來,她讓夜風拂起頰邊的碎發,享受那種溫柔的撫觸……明明身邊的男人暴戾之極,明明他噴出的氣息直是帶著烈焰,可不知為什么,馮宛就是心靜,就是無比的心靜。
是了,她也惡心過,從那夢中清醒后,每每這個男人想要碰她時,她也會不適,也會有惡心。
還有,前一世時,他每得一房妾室,歡喜之余想到她后,前來碰她時,她也有不適,也有惡心過……可那感覺太輕微,她下意識地認為太不應該,便強行壓著。
趙俊目眥欲裂地瞪著馮宛,直恨不得把她給剜了。明明他知道,馮蕓的話很有道理,明明他在一次又一次要她前去找衛子揚時,便想到過,可能會有這種事發生。
可是,有道理也罷,早就料到也罷,真正親眼看到他們這般親密,看到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少年對他的婦人這般親昵,他還是很煩躁,非常煩躁。
……他原以為,衛子揚自己長得美成那樣,絕不會對宛娘感興趣的
他原以為,比起四周的美人,衛子揚不屑也不愿碰她的
微弱的光亮中,不時有馬車離去的聲音傳來。聽著旁邊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馮宛慢慢轉眸。
夜色中,她雙眸如水般,寧靜清澈地看著他,這般看著他,她靜靜地開了口,“他沒碰我。”
她的眼神明澈,聲音溫婉而平和,“美貌如四公主,他都不屑要。夫主以為,他會碰我這個毫無姿色的婦人?”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寧靜太從容,也許是她的眼神太清澈太明亮,不知不覺中,趙俊的喘息聲小了些。
微微垂眸,馮宛輕輕說道:“我跟夫主說過的,他只是喜歡戲弄我……他知道我們有求于他,便戲弄著尋開心。”
說到這里,她安靜下來。
趙俊等了一陣,也等不到下面的話,當下冷硬地說道:“便這些?”
“是。”馮宛的聲音,依然溫婉而輕柔。
趙俊瞪著她。
直直地瞪著她。
好一會,他冷笑道:“你說,他當眾做這種事,便是為了戲弄你?”哧地一笑,他道:“他倒真是好閑心。”
“夫主不信,我也沒法。”
馮宛的聲音依然柔柔的,細細的。
‘呸’地一聲唾痰聲傳來。
刷地掀開車簾,趙俊跳上馬車。他瞪著馮宛,命令道:“你便這般走回去吧”
說罷,他朝馭夫喝道:“走”
馭夫沒動,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夫婦倆,好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可,可這么晚了,夫人她,她只是一個婦人……”
趙俊青了臉,他把車簾猛地拉下,低吼道:“叫你走就走”
“……是。”
馬車駛動了。
當它駛出二三十步遠時,馭夫聽到自家郎主命令道:“走慢一些。”
“是。”這一次,馭夫的應答果斷多了。
望著前方緩緩行駛的馬車,馮宛安靜地跟了上去。
她并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深閨,自重生以來,她有事沒事就會在院落里走來走去。
她知道,身逢這樣的亂世,體質太弱,本身就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搖晃一陣后,趙俊忍不住掀開車簾,瞪向落在后面的那個單薄的孤單的身影。
瞪著瞪著,他突然想道:馬上就要出宮門了,到時人會很多。本來他們就有閑話,若看到我這般行事,只怕更會亂嚼。
他命令道:“停下來。”
“是。”
馮宛見到趙俊的馬車停了下來,當下腳步加速,急急跑了過去。
一到馬車旁,她便是一福,低頭軟軟地說道:“多謝夫主寬宏。”
馬車里,趙俊重重一哼。
馮宛聽到他這聲音,知道他是要自己上車的。便掀開車簾,爬上了馬車。
一上馬車,馮宛便安靜地呆在角落里。她知道,現在趙俊還在氣恨著,不能在這個時候觸他霉頭。
搖晃中,微亮的馬車里,趙俊呼哧的喘氣聲不時傳來。
感覺到那投在自己身上,憤恨交加的目光,馮宛又向角落里縮了縮。她知道,對于趙俊來說,就算她與衛子揚真有什么,他未必便心中無底。真正難對付的,只怕是家中的婢妾,外人的閑話。
思量到這里,馮宛又想嘆息了。
馬車回了府。
剛剛停下,幾個妾室便圍上了趙俊。趁她們嘰嘰喳喳問好時,馮宛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走向自己的房間。
嫵娘圍著趙俊說了一陣話,見他心不在焉地,瞪向夫人的身影氣憤交加,不由好奇地問道:“夫主,發生什么事了?可是夫人她?”
她在盡量壓抑,可那聲音中,還是透出了歡喜。
趙俊聽出了她的歡喜,狠狠剜了一言,閉緊嘴想道:這并不是光彩事,還是罷了。
他也沒有閑心與妾室們多話,伸手推開她們,大步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他剛走出幾步,嫵娘急急追了上去。她來到趙俊身后,朝他福了福,歡喜的,得意地說道:“稟夫主,這幾日店中生意極好。”她急急從懷中掏出一個絹袋,獻寶一樣遞給趙俊,“夫主,這是這幾日的收益。”
趙俊停下腳步。
他接過嫵娘遞來的絹袋,一入手,絹袋便是一沉。敞開一看,里面黃燦燦的金錠子在夜色中,散發著讓人愉快的光芒。
看著這金錠子,趙俊抬起頭來對上嫵娘。盯著燈光中,她那明顯消瘦的臉,趙俊心頭一陣感動:嫵娘為了我,真是操了心的。
他目光無意中瞟到馮宛的身影,盯著出了這么大丑事,依然步履翩然的馮宛,趙俊恨從中來。
幾乎是突然的,他瞪著馮宛的背影大聲命令道:“從明天起,家中一應諸事,全由嫵娘管轄”望著馮宛停下的腳步,他心頭涌出一股痛快,又大聲說道:“記著了,嫵娘從明日起,舉止供應一如夫人。”回過頭來,他瞟向狂喜得意的嫵娘,震驚的眉娘,失落的絹兒等人,強調道:“便是夫人的用度行止,也得由嫵娘安排,你們可有明白?”
眾人哪能明白?婢妾仆人們,一個個張著嘴,呆若木雞地愣在當地。
趙俊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又轉向馮宛。
他盯著馮宛,沉聲問道:“宛娘,你可聽到了?”
回答他的,是馮宛微微一福,推門而入的身影。
幾乎是馮宛一入內,嫵娘便歪倒在趙俊懷中,她挽著他的手臂,嬌聲說道:“夫主夫主,嫵娘便是死,也不會誤了你的托付的。”黑暗中,她欣喜崇拜地望著趙俊,認真說道:“夫主放心,以后家中的所有用度,嫵娘都會安排得好好的。特別是夫主的用度。”
她說得真誠無比,趙俊點了點頭,道:“自該如此。”說罷,他又轉頭瞪向馮宛的房間。
嫵娘見他這個時候,還這么在意著夫人。連忙用自己高聳的胸脯摩挲著他的手臂,吐氣如蘭地喚道:“夫主,”喚回趙俊,星光下,她媚眼如絲,“夫主,由嫵娘服侍你入浴罷。”
一邊說,她一邊扭動著身軀,那高聳的胸脯,那滑膩的大腿,時不時地從他的敏感處劃過。
趙俊看著逢迎討好,媚態畢露的妾室,終于收回了盯向馮宛房間的目光,牽著她的手,走向房中。
這一晚,嫵娘的嬌笑聲,呻吟聲直是響了一個徹夜。這種聲音伴著那房間燃了通宵的燈火,讓很多人睡不著。
馮宛靜靜地倚著塌,秀發披散,姿態慵懶。
良久,她輕嘆一聲,伸手揉搓起眉心來。
這個動作,她早就想做了。
恨恨地咬了咬牙,馮宛忖道:衛子揚這家伙太任性了
若是別人,她許會想法子制一制,想辦法讓那人收收性子。可對衛子揚,她不敢,她真不敢。
……那少年,太強大,也太記仇。
想到這里,馮宛再次揉搓起眉心來。
這般輾轉反側著,馮宛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次迷糊醒來時,弗兒已把熱水毛巾準備好。
馮宛接過毛巾洗漱后,弗兒怯怯的聲音傳來,“夫人。”
“恩?”
“眉娘她們一大早來找過夫人。不過夫人睡得香,奴不敢叫醒。”
“恩。”
等了一陣,也不見馮宛再出聲,弗兒小心地打量著馮宛。
晨光中,馮宛肌膚白里透紅,雙眸明亮有神,嘴角淡淡上揚,哪里有半點不悅不喜的模樣?
就是弗兒打量馮宛時,馮宛回過頭來。
一對上馮宛的目光,弗兒嚇得連忙垂下了頭。
馮宛收回目光,淡淡說道:“她們若是再找來,便拒了罷。”
弗兒迅速地抬起頭來,看著馮宛,她欲言又止,好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夫人,可是郎主他,嫵娘也……”
她沒說下去。
弗兒的聲音中盡是不滿不解,也是,天下間任何一個主母,若連最基本的用度行止都被妾室轄制,那還有什么意味?
弗兒真是不明白,這么大,這么重要的事,夫人怎么能不理不睬,不鬧不反對,還這般安然,這般氣定神閑?
若不是以前看到過一些,她簡直要以為,眼前的夫人是個天生愚魯之人了。
在弗兒的胡思亂想中,馮宛問道:“郎主走了?”
“是。”
幾乎是弗兒的聲音剛剛落下,嫵娘得意的聲音便從外面傳來,“弗兒,夫人可醒來了?”
站在臺階下,嫵娘爽爽利利,響響亮亮地說道:“弗兒也聽到了吧?昨晚夫主命令我主管家里的用度開銷,我嫵娘呢,也是應承了夫主的。若是夫人醒了,你就跟夫人說一聲,要用什么的,問我嫵娘就是了。對了,你順便告訴下夫人,以前放在夫人手中的公家錢帛,我也不追回了,便當夫人的零用。”
放在我手中的公家錢帛?
馮宛冷笑:家里有管事,再說這嫵娘管家也有一陣了,自己手里有沒有公家錢帛,她會不清楚?這嫵娘不過與弗兒一樣,看到洪災到來時,自己拿出一片金葉子給府里置了些柴火糧食,便以為自己手中還私藏著不曾讓趙俊知道的嫁妝罷了。
對上嫵娘那明里爽利,實則含諷帶刺,極不中聽的話,弗兒的臉青了青,她小心地打量著馮宛,見她平靜如常,不由咬唇勸道:“夫人,這樣不是辦法的。嫵娘她這樣,以后夫人哪里還有說話的地方?”
“是么?”
馮宛的聲音,依然溫婉平靜,她轉眸看著沙漏,問道:“幾月了?”
“九月中旬了。”
馮宛點頭,輕聲道:“不到一個月了。”
“什么?”弗兒實是聽不懂了。
馮宛回眸,她瞟了弗兒一眼,并不解釋:不到一個月,戰事將起,朝庭會直接把各家糧鋪的糧給征了。嫵娘她也就是現在得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