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被書院遺忘的少年
跟著二師兄走過石坪,順著山間另一道石徑穿霧上行,陳皮皮用了很長時間才把大師兄給自己的震驚消化干凈,然后腦子里忍不住不停思考最開始那個問題。
“二師兄用十五天時間連破三境,我用十七天,寧缺那家伙只用了十四五天,難道他真的和我們差不多?還是說他從出生那天起就開始苦苦冥想,所念力存于大腦之中,如今逆天改命通竅,那些念力噴涌而出助他連破三境,這時間,,要從他生下來那天算起?可如果這么算,師兄憋了十六七年才憋進了不惑,他今年十六七歲也算是憋了十六七年,怎么感覺好像也很了不起??
想著舊書樓間寧缺大言不慚的那句“誰也不知道日后誰在這條路上走的更遠些”想著書院大師兄二師兄還有自己和那個家伙之間的隱隱比較呼應,陳皮皮胖胖的身軀微微一顫,大驚失色想道如果日后讓那個白癡超過自己,怎么了得?
“氣海雪山十七竅通了十竅,就算他十六年積累下來的念力再純再厚實,也只能吹出一首暗啞枯澀難聽的破歌兒。
那家伙能控制的天地之息太過微弱,只要他無法進入知命境界,那哪怕是走到洞玄上品巔峰,也只能讓漫天紙花飄舞變變戲法或是去官庫里去偷些銀錠,哪里有可能追上本天才?”
“哎喲喂,可憐的寧缺,縱使踏上修行之路,憑你那小身板憑你控制的那道涓涓溪流般天地之息,終究還是個挨揍的貨。”
想通了此節,陳皮皮心意大為舒緩,笑著想道明后日還是要提醒下那廝,不然他真以為自己是修道天才就去搞三搞四被真正強者滅掉,那可不美。
師兄弟二人走到居所之前,二師兄離開之前,忽然問了一句:“真只用了十四天?”
陳皮皮低頭扳著手指頭認真算了起來,想著那天夜里看見垂死的寧缺,不知道應該從那時候還是更早些算通竅,還是說要在自己喂他吃了通天丸才算通竅,關鍵是看他雪山何時重塑,抬起頭來恭敬說道:“有可能十四天,也有可能十五天,如果他是清晨覺醒,那就應該算十五天半了,差不多便是這個日子。”
二師兄嚴肅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師弟,男兒生于世間豈可渾噩度日,須知嚴謹二字乃是處世不移必備修養,四便是四五便是五,哪里能用差不多來推搪,你這兩日去弄明白,那個家伙破三境究竟用了多少天,這也算為兄對你的考驗。”
說完這番話,他將雙手拇指塞進金絲腰帶里,扶著腰一步三搖,緩慢而莊重向自己居所行去,夜色里隱隱聽著句極輕微的話語。
“我就說,…,不可能是十四天嘛。”
別看能把太上感應篇倒背如流,在渭城時無時無刻不在冥想,就算旅途中呂清臣老人給他講過很多東西,就算和陳皮皮在舊書樓里交流了很多次,寧缺對于修行世界的了解依然少的可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忽然間就能修行,更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么境界,還處于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渾噩狀態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修行的速度曾經困擾過陳皮皮甚至是書院的二師兄,以為能夠感知天地之息然后感知外物,是踏上修行路后很自然的發展過程,自己就像世間那些深山道門佛寺里的修行者一樣,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書院里的生活,書舍同窗們的態度也給了他強烈的心理暗示,隨著時日漸移,那次期考病退造成的余波漸漸散去,卻又真正開始顯現效應,巷角窗畔沒有多少人會聚在一處遙遙對他指指點點,而是根本沒有人愿意再關注他。
他現在基本上不參加射御數樂四科學習,前三者是因為沒有必要學,樂科則是因為學了也沒用,于是沒有期考的日子,自然也沒有什么機會讓他替前番蒙受的誣蔑雪恥或者說正名。
書院是一個群體,群體意識盲動而持久,學生們不便當面嘲諷,便學會了刻意無視寧缺,正興奮討論時見著他便會漠然住嘴不言,有何聚會也不會去喚他同去同去,逐漸便有了一層無形的隔膜橫亙在雙方之間。
因為這層無形障礙,那些本有些相信他的同窗也不便違逆眾意與他重新親近起來。褚由賢對他態度倒一如往常,但因為寧缺經常夜宿舊書樓,裙公子又經常逃學,二人見面少了很多。至于司徒依蘭,她知道殿下欣賞寧缺,從而堅信寧缺當日期考不是托病避戰,卻也沒有辦法在這種氣氛里替他說太多話。
寧缺的性情也不會允許他放低身段去乞求親近,既然無人愿意理會自己,他聽到散鐘便會快步離開書舍,去灶堂打飯外帶,繞過池塘去舊書樓觀書會意,如此一來他與書院同窗們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少,愈發互不對眼柏視陌路。就這樣,那位曾經在入院試里考出三科甲上震驚全場的邊城軍卒,那位入二層樓苦修把謝承運逼至吐血的拼命學生,那位在紅袖招內風光無限的瀟灑少年漸漸泯然眾人矣,甚至說的更準確一些,應該是變成了被書院遺忘的對象。
現在書院年輕學生們談論的話題,集中在臨川王穎做了一篇精妙文章,陽關才子鐘大俊又做了一首佳辭,術科里那名叫陳思邈的學生前日突破了感知之境,乙舍一位軍部推薦生昨日居然在射科上贏了教習,司徒小姐又把楚中天罵了……
那位卓然眾人的南晉才子謝承運,自然還是書院無數目光的焦點,在期考里拿下五科甲上之后,他又為書院奉獻了兩個震驚話題:一則是在夏末某夜,有人看到他與大唐祭酒孫女金無彩依偎于濕地畔的石凳上。另一則是術科里傳來消息,謝三公子終于突破了感知,成功邁入了不惑之境,曹知風教授親自檢查后欣慰點評道,此子明春進入二層樓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日子就這樣平靜流走,一場微涼風起,吹落幾片微黃樹葉,秋天終于到了。
一身書院秋服的寧缺,低頭走出灶堂,向舊書樓方向走去,將要穿過書院建筑群伸向濕地的那條巷道時,卻發現前面一群人正圍在一起說話,當中那位英氣勃勃的男學生,看模樣是這群人的中心人物。
寧缺記得那年輕男學生叫常征明,出身羽林軍,和自只一樣也是單部的推薦生,隱隱聽到過一些同窗的議論,正是此人前些日子在射科中完美地連中十靶,勝了教習一次,如今在書院里也是風頭極勁。
風頭再勁的人與自己也沒有關系,寧缺直接從人群邊緣走了過去,卻沒有料到當他走過之后,常征明表情一肅,沉聲說道:“寧缺,大家都是軍部推薦生,難道你就想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唾面自干可不是我們唐軍做得出來的事。”
寧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沉默片刻后笑著說道:“我們雖然都是軍部推薦生,但進入書院便脫了軍籍,最好還是不要以唐軍自稱,而且我相信沒有人敢往我臉上吐口水,至于渾渾噩噩,只是你們眼中看法,與我無關。”
常征明蹙著眉頭,說道:“如果你想重新證明自己,就不應該放棄證明自己的機會,只要你愿意參加射科學習,我愿意給你一個挑戰我的機會。”
“這是施舍?”寧缺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看來你并不知道當日我在書舍里對謝承運那些人說的話,我不是溫室的花朵,我不需要弄些斜風細雨來證明自己的堅毅與能耐,你在羽林軍里守皇宮的時候,我在邊塞守國門,軍部記著我斬了多少顆馬賊腦袋,我不需要靠別的東西再來證明自己。”
說完這番話,他轉身離開。
常征明看著他的背影面色極為難看,寧缺托病避考這些軍部推薦生都感到面上無光,唐軍在乎榮耀甚至重于生命,他實在是不理解寧缺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出巷道來到濕地旁,寧缺注意到樹下有兩個女學生正指著湖畔輕笑,然而其中那個身材修長的少女笑容明顯有些勉強,目光中透著淡淡羨慕淡淡哀愁。
褚由賢告訴過他,這位高姓少女有位舅舅在宮中,在書院里也少有人敢惹,他不禁有些詫異,心想湖畔何事竟讓她心緒如此復雜。
隨著她們目光望去,只見淺湖碧草之間,野鴨安樣慢游,不遠處的湖畔并肩站著一對年輕男女,那年輕男子眉容英俊氣度不凡,正是謝承運,那少女眉眼溫婉清麗,正是金無彩。二人站在湖畔不時低頭輕語,不時微笑望向湖心,一陣初秋風起,拂動院服袂角與裙擺,看上去真是賞心悅目飄然若仙。校園里令人羨慕的神仙情侶,遠處旁觀少女深埋心底的微酸情意,寧缺靜靜看著湖畔的人,看著看湖畔人的人,笑著搖了搖頭,再次離開。
這些日子他的心情越來越平靜,對于書院同窗們的無視排擠根本無動于衷,甚至有些享受這份清靜,因為他現在的心態與前十六間已經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歷經千難萬苦終于成功踏上了修行路,看到了一個更精妙更廣闊的新世界,與之相較,世俗里的那些愛憎很自然地變得淡然了很多,既然已經上路,他肯定自己肯定能走的很遠很遠一—那些隱樓,那些高山,那些看似強大不可摧毀的敵人,隨著時間推移必將成為道路旁的風景,既然如此哪里有不平靜的道理?世間并不缺少美,也不缺少發現美的眼睛,但只有足夠平靜的視線,才能發現那些以前無法發現的美麗,在寧缺眼中湖畔那對情侶構成的風景很美,哪怕那個男子是謝承運,在他眼中書院的風景很美,哪怕書院快要遺忘自己。
這些日子除了在舊書樓里觀書修行,被諸生排擠的他有很多時間一個人行走在書院中,落在旁人眼中那身影未免顯得有些形單影只蕭索可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人的書院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順著濕地旁石徑繞過舊書樓往大山方向去,在那排密植大樹方后,前些日子寧缺發現了一大片無人踩過的草坪,而在草坪中央有很多株不知名的樹,那些樹木高而陡直,不知是不是山間風勢太大的原因,樹木大部分軀干光滑一片,只有最高處才伸著疏疏幾根枝丫,數百棵高樹攏在一處,看上去就像是無數把巨大的木劍倒插在草坪中央,密密匝匝氣勢極為驚人,堪稱壯闊之景。
信步走進樹林之間,隨意擇了棵樹坐了下來,靠著光滑微突的樹干,從懷中取出一本自己手抄的筆記,開始用心閱讀,筆記上面是《修行五境簡述》里面前部分內容,前些天他終于成功地運用永字八法解構重組舊書樓間典籍文字,能夠把那些文字暫時記在腦海之中,自然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做了個抄本。
這片樹林隔書院本院極遠,與濕地處隔著兩道密林大片草坪,平日里罕有人至,他并不擔心被人看到自己在看什么,蹙著眉頭認真看著手抄本上的字句,沉默很長時間后喃喃說道:“我能浮紙片動燭火移銀錠,難道也進入了不惑境界?聽說謝承運也是剛剛進的不惑,那這些小屁孩兒興奮個什么勁兒?”
便在此時,他身后響起一道溫和寧靜的聲音:“謝承運年不過二十,便能由感知入不惑實屬不易,前院諸生替他高興欣喜理所應當,至于你連逢奇遇,皮皮那孩子心性善良又愿意幫助你,能進不惑則是理所當然之事。”
寧缺猛然一驚,然后聽出聲音是誰才平靜下來,趕緊爬起身來,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對著身后樹旁的女教授恭謹一禮,說道:“原來是您來了。”
女教授從樹后走了出來,她身材纖小容顏清稚,偏偏透著股溫柔成熟氣息,外貌與氣質的反差讓人無法看出她究竟多大年齡,更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迷人味道。她看著少年嘆息說道:“我在舊書樓描小楷描了二十年,也就是你天天打擾,書院里我最喜愛這片不屈劍林,結果現在你又出現在這里,實在是令我有些頭痛。”
寧缺看著相識半年卻依然不知姓名的女教授,眼珠忽然轉了起來。
“不要以為任何一次偶遇都是奇遇。”女教授看著他微笑說道:“我不會教你什么。日后若真到了你需要我教的那一天,不用你開口,我也會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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