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和桑桑立地成佛,成的是天佛,天佛之前,眾生低首,然而如果他們要完全控制棋盤里的世界,便要奪盡眾生意,那將要消耗很多年的漫長時光,寧缺不愿意再繼續等下去,伸手握住刀柄。
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世界再生變化,大船及原野上的無數佛與菩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險,宣讀佛號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凄厲,仿佛杜鵑啼血,將自己的佛息拼命地灌輸到天地間,散出越來越盛的佛光。
天地間的佛光變得無比明亮,甚至有十余縷穿透峰頂菩提樹的重重青葉,落在桑桑的身上,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黑暗天穹上閃爍著無數光線,有天花金枝有悟法故事,那是佛祖的佛國以及寧缺和桑桑的佛國,重疊在一起難以分出彼此。
寧缺抽堊出鐵刀,向著黑暗的天空斬去,嗤的一聲輕響,天穹上的金光畫面輕搖,佛塔寺像還是抱琴丘女,都被從中斬斷。
刀勢去而無盡,斬斷佛國畫面后,落在黑暗天穹上,在峰頂上方的天空里,留下了一道數百里長的裂痕。
哪怕是盛滿水的水桶,如果只切開一道口子,很難讓桶里的水很快地流出來,一般而言,會與前道口子相交再劃一道口子。
寧缺揮刀再斬,黑暗的天空上再次出現一道清晰的裂痕,與先前那道裂痕在峰頂上方空中相遇,籠罩了數百里方圓的原野。
這兩道裂痕,看上去像是個字,又像是傷口,天空的傷口。
峰頂菩提樹里的千萬尊佛,閉目合什高聲呤誦佛經,將虔誠的信仰和追隨意,盡數灌注到寧缺的身堊體里。
看著天空里的兩道刀痕,看著刀痕組成的那個字,寧缺非常滿意地笑了起來一與觀主一戰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把棋盤世界里的歲月算在內,只怕已經過去了整整千年,時隔千年,他終于再次寫出了那個字。
桑桑看著天空上那個字沉默片刻后說道:“這個字不錯。”
寧缺想了想,說道:“如果沒有你,我寫不出來。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字是怎么寫出來的,那是一種言語難以解釋清楚的玄妙境界,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桑桑與他合為一體。
神來到人間,所以他能寫出這個人字這便是神來之筆。
天空開始落雨,雨不是來自云層而是來自更高的天穹。
有無數清澈的水,從被寧缺用刀斬開的兩道裂縫處淌落,形成數十萬道瀑布,瀑布落到原野上,便成了暴雨。
這場暴雨一落便是一年。
一年后,有無限星光從兩道裂縫里落下混進天空瀑布里,泛著幽冷而美麗的光澤,看上去就像是某種粘稠的果漿。
星漿淌落又是整整一年時間。
寧缺和桑桑看著那兩道裂縫,他看到的是美麗的奇景,她看到的則是人間的雨水和星空,她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兩年時間里,無數佛與菩薩自暴極樂世界的佛光與來自人間的雨水星辰對抗時而黯淡,而時明亮,最終卻要湮滅。
隱藏在眾生里的佛祖,在最后的時刻讓這個世界向寧缺和桑桑發起了最強大的一次攻擊,想要阻止他們的離開。
暴雨里,無數佛與菩薩飄浮在數千丈高的空中,將山峰團團包圍無數法器泛著金光,向著山峰逼近而那座大船距離山崖只有一步之遙。
暴雨里,桑桑站在峰頂,黑發狂舞,青衣里的繁花漸斂,她靜靜看著四周的無數佛與菩薩,向天空舉起右手。她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世界,與規則相通,自然天威重生。她舉手,天空裂縫里淌下的暴雨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因為裂縫那頭極遙遠夜空里一顆星辰驟然間變得明亮了無數萬倍。
昊天世界的星辰不是燃燒的恒星,之所以會忽然變亮,自然不是因為暴發,說明那顆星辰距離觀察者的距離在急速縮短。
裂縫里出現一個刺眼的亮點,亮點瞬間即至,輕而易舉地穿過裂縫,穿過磅礴的雨水,來到棋盤世界內部,來到峰頂。
一顆星辰,落在桑桑的手里。
桑桑的手大放光明,無數道明亮至極的光線,從峰頂向著原野四周噴射,輕而易舉地將自天而降的雨水蒸發,繼續蔓延。
寧缺從懷里取出墨鏡戴好。
峰外空中那些蘊藏著無窮佛威的法器,遇著星辰散發出來的光線,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消融破敗,最后變成道道青煙。飄浮在雨中的無數佛與菩薩,感受到極恐怖的天威,向著原野外圍奔逃,依然有數千佛與菩薩,被星辰之光凈化為虛無。
星光從峰頂灑落,河水泛著銀暉,顯得格外靜謐,大船同樣靜止,距離山崖還有一步之遙,卻再也沒有辦法靠近。
無數佛與菩薩,驚恐地向著大船后方的原野間逃去,黑壓壓一片,就像是退潮,青獅更是化作一道青光,轉瞬間便逃去了天邊。
看著這些畫面,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走到崖畔,將手伸到暴雨空中,手指微松,任由掌里那顆星辰墜落。
星辰來到山下,落入河中,激起數百丈高的巨浪,那艘大船被搖撼的吱呀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散架,船面上正在奔逃的佛與菩薩被震至高空,然后重重落下,活活摔死金色的佛血濺的到處都是。
恐怖的震動從河底來到原野,地面像被用力敲打的鼓面一般高速震動,佛與菩薩、蟬與青蛙就像是鼓面上的雨珠,瞬間被震碎。
河底深處被星辰砸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洞,淤泥被高溫燒成瓷屑,有無窮無盡的地泉從洞里涌堊出,瞬間將河水染黑,河水泛濫,淹泛數千金色池塘,于暴風雨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一片無垠的黑色海洋。
黑海掀起數百丈高的巨浪,向著原野四面八方拍打而去,所經之處,無論是堅硬的石頭還是軟韌的柳枝,都被拍打成最細的碎片。
無數佛與菩薩在黑色的海水里起伏,慘號不停,然后被吞噬,青獅被震至高空,重重落入海水里,憑著自己有數百丈高,拼命地蹬著海底的原野,前肢不停劃動,看著四周的慘景,它的眼神極為惘然恐懼,心想若讓這片黑海泛濫,這個世界還能有什么能保存下來?
暴雨大作,天地不安,只有那座山峰在狂瀾不斷的黑色海洋里,沉默穩定,從遠處望去,就像是桑桑孤傲地站在海洋里。
山峰是侍女像,峰頂有花是菩提樹,菩提樹里有萬千佛,寧缺和桑桑站在菩提樹下,看滄海橫流,看眾生顛沛流離。
桑桑看見黑海遠處那只青獅,伸手遙遙一抓,青獅慘呼一聲,便被她抓到峰頂,被抓著頸間,根本不敢動彈,渾身顫堊抖不停,早已不復曾經的威勢,渾身濕漉,只有尺許長短,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水狗。
狂堊暴的黑色海洋向著遠方涌去,相信過不了多長時間,那條真正的冥河,以及河兩岸的紅杉森林,便會變成廢墟,再過些時間,朝陽城便會被毀滅,這個佛國將變成真正的澤國,再難重復曾經的光彩。
這一切,只因為桑桑摘了顆星。
桑桑看著佛國慘最,沒有任何情緒,更沒有憐憫,不停摧動天威,讓黑色海洋變得更加狂堊暴,她要用洪水滅世。
她被佛祖困在此間已逾千年,若不是寧缺醒來,或者她便會迷失在此間,再也無法尋回自我,昊天變成棋盤的囚徒。
這是她無法忍受的羞辱,她的青衣里積蘊了無數的怒火和負面情緒,她必須通過某種方式,把這些情緒發泄出來。
“差不多就行了。”
寧缺說道:“這世界里的草木樹石,都可能是佛祖,你要殺死他,便要真的滅世,那要花太長時間,而且不見得能夠成功。”
桑桑沒有說話,在海浪與暴雨里尋找著佛的蹤跡。
寧缺走到崖畔,牽起她的手,靜靜說道:“走吧。”
桑桑沉默片刻,說道:“走吧。”
寧缺轉身望向菩提樹上的萬千佛,單手舉至胸前,真摯行禮說道:“諸位兄弟……諸位師兄弟,我去了。”
菩提樹在暴雨里輕輕搖擺,端坐在青葉上的萬千佛齊宣佛號,神情平靜,紛紛合什禮拜,贊道:“恭送我佛。”
寧缺和桑桑牽著手,緩緩飄離師頂,逆著自天而降的暴雨和雨水里的星光,向著黑暗天穹上兩條裂縫交匯處飛去。
青獅被桑桑拎在手里不敢掙扎,它看著佛國如同末世一般的畫面,心里流露堊出酸楚的情緒,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書院后山,六師兄依然在不停地砸棋盤,眾人依然圍著棋盤在看,春雨淅淅瀝瀝,如煙如霧,濕了梨樹與眾人的衣衫,濕了棋盤。
大師兄今夜沒有回宮,而是站在梨樹下,看著某處若有所思,他沒有看棋盤,而是在看天,看夜空里的那些星星。
忽然間,有顆星星忽然離開了它原先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向著地面而來,轉瞬間來到后山,破開云門大陣,落到了棋盤上!
轟的一聲巨響!
棋盤旁的人們嚇了一跳,心想星星怎么會落下來,如果砸到花花草草和自己這些人的頭上,那該怎么辦?誰能反應得過來?
流星砸落,棋盤天元位置上的小裂口,仿佛變得寬了些。
大師兄看著棋盤,微笑說道:“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