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幾乎已經陷入精神錯亂的斯特林堡創作出了《到大馬士革去》,在這曲夢幻般的劇目里,在前往地中海的旅途中,乞丐遇到了無數個自己,在痛苦的掙扎中,他執著的尋找著自我。主人公是流浪漢,受懲罰被拋棄的人,但同時還是一個維護世界生存的救世主。近百年之后的1992年,NBA的夢幻軍團在斯特恩到巴塞羅那去的號召聲中向地中海開拔。與斯特林堡的劇目相反,這是一條鍍金之旅,夢之隊不費吹灰之力的凱旋,讓這些美國人像是從西斯廷教堂穹頂壁畫上走下來的神。在這群黑鐵時代的英雄中,喬丹無疑是王中之王,不過他的巴塞羅那之旅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他是維護訟棍斯特恩那個世界的救世主,他有無數個自我,在拉斯維加斯一擲千金的那一個,黃金俱樂部哼哼哈嘿的那一個,抽隊友嘴巴差點沒端出芝加哥打字機突突克勞斯的那一個,跟麥克海爾和伊塞亞•托馬斯比蠢的那一個,但他從來不需要反省,從不痛苦,因為這不是歐洲,這里是歡樂的海洋酒池肉林——美國。
•如果你的名字叫喬丹
喬丹這個名字從何時起擁有了超出僅僅作為人名的意義,已經沒有了確切的歷史記錄,它是NBA歷史上唯一的一尊神的家族徽章,它是一系經典的風靡世界的耐克球鞋的標簽,它還是一個基金會的名字,它是很多人小時候內心英雄榜排行的前三位,它已經脫離了那個叫做邁克爾•喬丹的人,這意味著它的代表意義已經比它本身的意義更為重要,它已經成為了不朽的代名詞。
對于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來說,多半會被自己必須接納這么多神圣偉大的近乎虛妄的溢美和崇拜之詞感到抵觸,至少也是漠然,這到底對新一代們意味著什么呢?偉大?荷馬史詩里的英雄也很偉大,那個像小報記者一樣寫戰爭實錄的瞎子詩人荷馬,將英雄們的出場比作阿波羅的金色馬車劃過天空,這令人頓覺生疏隔膜的比喻跟今天人們堆砌在喬丹身上的那些肉麻兮兮的詞匯有什么不同?能否端正下自己的姿態,負責一點,以平視的視角去說那些事呢?什么叫偉大?每年掙八位數年薪還是擁有兩萬六千平方英尺的房子(喬丹在北岸的豪宅)?
的確如此,平視的角度也許更適合在NBA這個大環境下談偉大和傳奇,因為,NBA,人盡皆知的,其實是生意。如果沒有這筆生意,能夠飛翔或是擁有獨步天下的滯空能力跟在六十分鐘內吃一百個熱狗有什么區別?都不過是供我們消遣的吉尼斯紀錄的一條罷了。然而正是因為有了商業的運作,喬丹的飛翔才成為了萬眾敬仰的神話。他的偉大是始于合同,但不單是指簽給芝加哥公牛隊的那一份。
一九八四年的耐克在為如何更好地生存而苦惱,在歐洲有設計嚴謹優雅的阿迪達斯,而本土的大部分市場則被制作了無數雙偉大球鞋的匡威占據著,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扭轉這種尷尬的境地,殘酷的商業競爭就好像NBA的比賽一樣非輸即贏、非生即死,寄希望于守著小的份額茍活就跟拿被對方險勝的比賽當作自己贏一樣是自欺欺人的行徑。而這一年也是探花喬丹花落公牛的第一年。
究竟耐克為何將身家押寶在了喬丹身上,從回顧歷史的角度總讓人覺得理所應當,歷史沒有如果,而每一刻都不再在原地的我們也不是先知,或許當年被行為出格、招搖過市的離譜青年包圍的耐克只能選擇這個看起來還算英俊禮貌,并且會飛翔的年輕人。喬丹也的確與眾不同,經過公共關系學人士的點撥,他非常的像模像樣,舉止得體,風度翩翩,商業意識同進攻意識一樣強烈,面對媒體他也許缺乏幽默和個人風格,也不會像如奧尼爾這樣的后輩那樣耍寶討好觀眾,但跟聯盟里的巴克利們比起來,他簡直是個外交天才了。
事實上,耐克最擔心的并不是從遍布聯盟的野小子們中挑一個代言人,他們擔心的是一個黑人代言人如何幫助他們牢牢占據白人為主的中產階級市場。出乎意料的是,喬丹做到了,他是史無前例的第一人,也是最成功的一個。這其中的原因大家各自為陣,取決于你的價值觀允許你接受何種程度何種角度的分析,但也許我們看了另一個名字縮寫也為MJ,同樣史無前例,同樣萬眾敬仰,同樣才華橫溢的流行樂之神的邁克爾的做法之后,能夠給我們的理解提供新的啟發。
另一位邁克爾已經很久不唱歌了,也很久不跳舞了,他創造了很多神一般的紀錄,但他創造的最大新聞則是他不惜一切地把自己漂白了。無論人們如何解釋他的動機,為了證明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神也好,為了治療家族的遺傳病也好,這都不重要,關鍵在于,為什么是白呢?如果為了證明自己是神,變成紅色或藍色不好嗎?也許白色確實象征著某種力量和地位?帶著這個問號看喬丹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位一直忠實于自己膚色的神,其實跟白人沒什么區別。
他跟處于美國社會中流砥柱位置的中產階級(多為白人)一樣,勤奮,肯干,執著,有教養,富于力量和行動力,生活健康,幾乎沒有不良嗜好,也從不接受撲到在他車胎前的骨肉皮。他創造的成功,他擁有的財富,他象征的價值,都是這個階層的人所向往、奮斗和追求的,他們毫無嫌隙地接納了喬丹。對于喬丹來說,正是這種被接納帶給了他和耐克巨大的成功,這也是他成為神的秘密。
沒有你的父母告訴你該像邁克爾一樣,帶你去看他的比賽和電影,買他的紀念T恤和AirJordan系球鞋,沒有電視廣告上運用蒙太奇手法處理過的美麗的飛翔畫面,沒有雜志、畫報和宣傳畫上被修整得完美無缺的飛人,沒有來自白宮的邀請(而邁克爾竟然沒有去),沒有這一切的一切,你會愛喬丹嗎?你會把他當作神嗎?你會告訴自己要像喬丹一樣嗎?
對,這是美國夢的一切,不是像喬丹一樣,而是像喬丹一樣富有,像喬丹一樣被人尊敬,像喬丹一樣以高爾夫球為由拒絕玫瑰花園的老布什,那樣就算不會飛又怎么樣呢?如果我能買下哈佛的天才和一打太空梭的話。
喬丹也一樣
老話說時勢造英雄,這樣理解邁克爾的神話即為沒有MJ,也有NJ,甚至OJ(不過我們已經有了一個OJ,感謝辛普森先生給了一個讓我們為李昌鈺博士自豪的機會),但被忽略的是,擁有時勢的人太多了,為什么只有一個邁克爾成為了Mr.不朽?這個人為什么不是皮蓬或者其他的人?要深究這個問題,也許能讓神圣的喬丹顯得更為親近,他被渴求和熱望充滿了的心臟,其實跟我們的那顆一樣,他血管里流淌著的會憤怒會記仇的血液,跟我們自我埋怨反省的小心眼也一樣。
當年飛人在芝加哥的球迷群體是一個自發的混不吝組織,口號大概就是我們要看邁克爾蹂躪對手,其他愛咋咋地。他們不在乎《喬丹法則》里神圣的邁克爾對隊友是多么不友善,他們也不在乎神圣的邁克爾在賭球上的一擲千金,他們甚至不在乎神圣的邁克爾是把這錢輸給了一個毒販子,然而他們愛咋咋地的驕縱并沒有放松喬丹的神經,而這,才是值得玩味的。
神圣的邁克爾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曾是那個長著一對招風耳的傻瓜,他選修家政課的原因是自覺不會有人愿意嫁給他這個丑八怪,他懶惰曾因為討厭修剪草坪而被父親好好教訓了一下,這些只是令他顯得親切可愛的瑣事并不能說明什么,甚至令他顯得乏味,而其實翻查喬丹的相關新聞乃至軼聞,排除掉他贏得的漂亮比賽,乏味和平淡是非常正常的感觸,他的一切顯得那么官方、那么商業。講述夢之隊故事的實錄《TheGoldenBoys》的作者在描寫喬丹的章節里面,反復大書特書的是一個名叫轉移意識空間的東西,直令人懷疑關于喬丹,他是不是只能說這個了,因為在資深專業籃球人士看來,那不過是更好的空中平衡能力,而不是什么見鬼的轉移意識和自我催眠尋找最令大腦平靜的電波。
喬丹不是神,這不是什么新鮮的論調,但問題是他是什么呢?圣公牛球迷團乃至全世界給了他這么多寵愛,甚至是驕縱,他仍然表現得如此冷靜如此克制;他已經如此偉大如此巔峰,他仍然像患了勝利強迫癥一樣強烈地想贏。這是對名利對自身完美的偏執?還是陷入了角色扮演不能自拔?這是多重人格訴求的組合與沖突?還是對商業合同條款的過分執著?想來即使是他本人,恐怕也難以說接分明。
其實,他的不完美與小性子在在他跟伊塞亞•托馬斯的恩怨糾葛上就能感覺到,也許我們很難說出涇渭清楚的是與非,然而卻能發出這樣的感嘆:原來,喬丹也一樣。
對,喬丹也一樣,天下蒼生,熙熙攘攘,為名而來,為利奔忙。
從籃球的角度,公牛每年都在為躍過活塞而苦戰,他們想成為最后對話西部王者的那個人。可是,那是活塞啊,那是BayBoys軍團。這個隊伍里充斥著世界級的惡棍,還有全聯盟掛名憎恨的伊塞亞•托馬斯。在賽場上,他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凍結喬丹的計劃,對于勝利躁狂癥患者喬丹來說,沒有比這更令他煩悶的了。而活塞幫更令人發指的便是不擇手段,擊人軟肋而不以為恥,趁人之危而面不改色。當然,從競技的角度,場上恩怨場上了結,無論托馬斯多么可恥、陰暗、兩面三刀,在場上他也曾經被人攻擊過受傷的地方,而澤科這時表現出的是一個戰士的堅毅操守,那么作為不恥他行徑的人,總不能表現得還不如自己鄙視的家伙吧?
而平時比賽中的積怨,在喬丹與伊塞亞的糾葛中,無疑是擴散到更為廣泛的范圍了。其實,聯盟的大腕們不喜歡伊塞亞的原因并非像他們口中的人格攻擊那樣光明正大,托馬斯是聯盟工會的主席,他一直跟球員中的弱勢群體站在一起,主張提高他們的保障基金。這一提議將犧牲大部分頂級明星的利益,其中也包括喬丹。
大明星們都有自己的商業合同,在為聯盟的商業貢獻上除了票房幾乎為零,而聯盟的商業活動是弱勢球員們保障基金的主要來源。托馬斯希望喬丹的臉印在NBA紀念T恤上,但耐克不想這樣,所以喬丹也不想,其他擁有巨額商業合同的明星也不想,這就是大家厭恨托馬斯的深層原因。從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托馬斯注定無緣九二年巴塞羅那奧運會。
然而錢也不能作為一個最終解釋,畢竟喬丹早就擁有了非常足夠的財富,他不缺乏安全感,也不會半夜被破產的噩夢驚醒,他還是那樣瘋狂地追逐著勝利,盡管愛他的人并不責怪他,但他還是恨《喬丹法則》,他還是那樣瘋狂地追逐著完美的形象,他熱愛做神。
就讓我強迫到底
喬丹生于一九六三年的北卡,那時候猖獗的3K黨剛被拋棄進美利堅民族的黑暗記憶,這是一個屬于黑人、屬于平等、屬于文明、屬于進步、屬于林肯的政治理念和屬于馬丁路德金夢想的新紀元。沒錯,通過努力不一定能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然而比起那個種族隔離,無論怎樣撕心裂肺地努力都無法改變命運的世界,這無疑是一個黃金時代。
喬丹家族是為這個時代應運而生的。詹姆斯•喬丹是通用公司的基層工人,后來他被提升為機械師,這個過程沒有任何記述,但喬丹家族的家長那不懈拼搏的個性可見一斑。實際上,這點也可為他面對邁克爾在剪草坪時偷懶而暴怒作注解,一個力求改變自己家庭社會地位和命運的人是不能容忍任何惰性和隨遇而安的。
邁克爾的母親德勞瑞斯最開始的工作是出納員,后來則是以卡羅萊納聯合銀行的客戶總監的身份退休。她聰明、勤勞、深諳為人父母之道,注意,是道,不僅僅是愛而已。她從小就鼓勵邁克爾跟白人孩子接觸,不要封閉自己,努力學習,樹立自我形象,她為邁克爾做的最出色的策劃便是鼓勵他選擇大衛•福克(DavidFalk)作為經紀人。擁有了福克的喬丹,就像是朝圣者途中遇到了傳播福音的先知,成為神的道路被大大縮短。
這樣追述喬丹的家庭作用絕沒有抹殺他個人天資和努力的企圖,只是跟其他人比起來,喬丹確實贏在了起跑線。橫向看喬丹同時代的巨星們,魔術師約翰遜的父親是個活力四射的樂天派,這感染了埃文•約翰遜,從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約翰遜,熱情,精力充沛,全心擁抱生活。然而盡管在籃壇魔術師是不朽的,但在權力和財富的層面,他的經濟運作則比喬丹棋差了不止一著。再比如那個性子倔強、郁郁寡歡的皮蓬,無比窮困的家庭擊垮了他的自信心和安全感,他就是那種所謂夢到自己會被餓死會被雷擊會被天上掉下來的飛機擊穿屋頂然后嚇醒的憂郁角色,皮蓬早年父親中風,沉重的家庭負擔讓他什么都不敢奢望。而老皮蓬勞動階級的樸實本色在他每次觀看兒子流下的眼淚中自然流露,那時他已經很久不能說話和活動,自然無法安慰鼓勵兒子,更不用說商業策劃。
野心勃勃、干勁十足的家庭賦予了邁克爾無與倫比的活力的同時,也讓他整個人對成功有著非比尋常的強迫癥。
是的,他愛籃球,愛當他飛翔時,仿佛靜止了的時間、扭曲了的空間、變形了的人群,這是上帝埋藏在他基因里的禮物,帶給他無窮的快樂,這些不能因為他像普羅大眾一樣追求名利,一樣布滿人性弱點就選擇性地無視掉,然而同樣不能忽視的還有,他的基因里也有一種既不屬于神也不屬于常人的狂熱,熱愛勝利,熱愛完美,不惜強迫自己甚至對他人不夠熾熱的斗志感到一種近似獨裁的不耐煩,這也許才是屬于喬丹這個名字最為獨特的印記。
喬丹總共參加過兩屆奧運會,一九八四年他以NCCA球員的身份為國出戰,并拿下了男籃的金牌。而九二年巴塞羅那奧運會對于那支夢之隊來說,的確是夢一樣的旅程。在這個時候,球迷們便能感受到了那個所謂的屬于喬丹的獨特魅力,如果說克制人的非理性在媒體彬彬有禮是球員的職業素質,如果說克制人的原罪和人性弱點做優質青年是球員的個人修養,那么在差距懸殊的比賽中仍然執著勝利,只能解釋為喬丹了。他還是在飛翔,盡管落地時要比普通的進攻承受幾倍的沖擊,但那是那個叫喬丹的人的打球方式;他還是要勝利,盡管放松幾倍對勝利的熱情并不影響最后的賽果,但那是那個叫喬丹的人比賽的方式,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存在和生存的方式。
時過境遷,不惑之年的喬丹每年夏天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打他的高爾夫了,而斯特恩,或許還有耐克,則在孜孜不倦地力圖造起其他的神,勢易而時移,但生意還是要做下去的。以后還會出現很多位神,但永遠不會再有一個喬丹,他已經成為一個符號一種象征,他好賭他蠢他哼哼哈嘿他的阿爾•卡彭作風都被人忘記,他是從不糾結從不自我懷疑,永遠從勝利走向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