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二章團圓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軍人就是鐵人的代名詞，但是我卻沒見過一個沒哭過的軍人，除非他沒上過戰場……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當我們又有了數千顆炸彈，我們就可以重新策劃下一輪的戰斗了！曹小民晚上還在忙個不停，他把自己的參謀和親信們分成兩撥，一半人在給他準備著下一階段戰斗需要的分析資料；一半人則在給他完善著那份將要送給蔣介石的關于建議中央組織專門部門去開發海外華僑力量的報告；當然，如何挑動日本僑民在南洋和華僑爆發血腥事件的計劃由他和秘密邀請過來的戴笠親自來做……
“……我從一七三師補充營調換到了一三五師……今天晚上，我的部隊就要進山和日本人打仗了，我不知道有沒有命回家，但我不怕，在這里我有很多的弟兄，他們永遠留在這里了……”一個新兵在給家里寫信，他不認得字，他只是在說，認得字的連部文書在動筆。
沒人留意到一個軍官走了進來，一個身上帶著孝摘掉了一切軍銜和勛章的軍官。
蘇祖馨白天剛剛在左光斗墓前主持完了殉國官兵們的遺體告別儀式，他的雙眼被焚尸的焰火熏得通紅一直淚流不止，但是他卻沒離開直到最后一具尸體被燒成了灰。
他在遺體告別儀式上把所有的勛章都摘下了，因為在今天只有他們是英雄，那些臉上被白布裹著的人們；他還把自己的軍銜也摘下了，因為在今天那些殉國的將士的身份才是最高的。
蘇祖馨有些醉，他把衛兵喝得遠遠的自己一個人在軍營里游蕩，累了，他走進了一處軍營。
“……我到了戰場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替殉國的弟兄收尸，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那么多的死人；但老兵們告訴我收了他們的尸體他們就會在天上保佑我，我不怕了。那一天是中秋節的夜晚……”新兵斷斷續續地隨口說著，蘇祖馨在門口聽著，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個月圓之夜……
“今天是中秋節，大家再加把勁，一定要把弟兄們找回來團聚！”只剩下一條胳膊頭上包著紗布的營長跺著腳哭叫著，手下剛剛補充進來的幾十個新兵連忙散開去繼續尋找營長的老弟兄們，幾十個被用擔架抬過來的老兵坐在尸體堆旁邊，每當一具尸體被抬過來他們都要去認一下，看看是不是自己連隊的人。
“報告營長，人，找到了，在那上邊……”一個新兵跑步過來匯報，他的手指著懸崖上。他們這群新兵在營長回憶下攀山鉆洞到各處曾經被設定為釘子陣地的死地上尋找，尋找他們的前輩的遺骸。
懸崖上半腰的位置有個小山洞，是一處倒刺火力點；那里營長曾經親自安排了四個弟兄上去死守，有一個班長還是營長在明光血戰時的老弟兄。營長的老弟兄被找到了，倒在地面的一處暗堡中，背后中槍；但是他的機槍組人員卻沒在那里，營長就讓人爬到峭壁上去看看。
三個人，死在一起，他們身邊有一支曼利夏狙擊槍和一支三八大蓋，但子彈沒了，曼利夏的瞄準鏡被轉移到了三八大蓋上，歪歪斜斜的沒裝好。三個人身上都在腰間插了顆手榴彈，保險蓋是擰開的。地面上還有四個空空的水壺，在三人面前有一堆用軍裝碎布包著的腐爛掉的不知什么肉……
洞里臭氣能把人熏死，除了那堆腐肉外還有三人的便溺，他們三個身上也開始腐爛了，各種的腐臭交雜在一起，進去的第一個士兵是連忙爬出來戴上防毒面具才重新往里爬的。
很顯然，三個人是在清醒中慢慢死去的，他們死前已經很衰弱了；他們緊緊靠在一起，枕在手榴彈上，手指是環上了手榴彈引線的；身上沒什么傷痕，他們是被渴死或者餓死的……
“長官，洞口很小，不能把他們抱出來，試了一下用繩索，但是只要一發力就把他們拖散架了……”士兵哭喪著臉向正在對著那個叫“螞蝗”的班長遺體嚎啕大哭的營長報告。
……雪地上大家在追著鬼子，自己一只手一挺機關槍，見了鬼子只打一槍就不管死活跑過去。身后總是響起“螞蝗”的呼叫喊殺聲，跟在自己后邊的“螞蝗”一刺刀一刺刀給那些被擊中還沒死透或者受傷還想還手的鬼子兵抹脖子……就像在昨天啊！這樣就一年過去了……
要在那些絕地上安排人，就只能安排不要命的人，因為那些倒刺火力點是注定要留在敵人身后的，但誰不想活呢？明知道九死一生那就只能靠一起打出來的老弟兄帶頭啊！“螞蝗”第一個站了出來，若無其事地笑笑便帶上一挺機槍轉身走了……
他們都叫我營長，沒人叫我“炮仗”了……一身傷缺了條胳膊的營長站了起來，他抬頭看著那道懸崖：“通知團部工兵，把那個洞堵上，給他們留一條槍……弟兄們看看吶！咱們全營四百一十三人全在這吶！弟兄們，過中秋了，團圓了”營長把一碗酒潑向半空，然后他和瓦碗一起跌落地上……
悲涼凄厲的呼喊聲響起來，新兵們不知不覺地跟著落淚，那些老兵一個個麻木的臉上早就被淚水浸透了，他們一遍遍低聲呼喊著：“團圓了，團圓了……”
蘇祖馨就站在這個營的后邊土坡上，他知道這營的弟兄四百一十三人到齊了，他們竟然能夠到齊了——這個營活著的人只剩下九個！
焚尸的那些地坑余燼未滅，還在夜色里透著暗紅，那么多啊！蘇祖馨望著郊野上的那些暗紅，終于在夜色掩護下不再掩飾讓淚水如泉般涌下——桂軍王牌一三五師第三次打到全軍覆沒！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在一九八師的陣地上也在收尸，是一四五師的川軍代勞的，一九八師已經沒有一個人能前來了，他們全都在醫院里。
那天晚上一九九師的陣地上還在戰斗，“門清”和他的弟兄們正在做著最后的抗爭……
戰局已經大定，踏過了殉國的弟兄們堅守過的陣地，后續上來的各部已經追上去把三個師團的日軍全部包圍了，正在想辦法全殲敵人。
全國的抗戰游行不斷掀起，無數的熱血青年擠在征兵辦門前報名參軍，曹小民、白崇禧……一個個英雄的名字在國人中傳誦著，被膜拜著。但是在三個負責阻擊戰的部隊中，所有的官兵都還沉浸在無限的悲傷和落寞當中；在各處軍醫院的傷員們半夜驚醒時往往發現自己在夢里已經淚濕襟被……
原來那晚是中秋的前夜啊！？怪不得搞了那么大一場宴會，但為什么大家都不說團圓兩個字、不提佳節呢？曹小民打開了這盒宋美齡送他的點心慰勞一群工作到深夜的親信時，當大家打趣說他收著這么好的月餅不拿出來時他才知道在武漢機場送走蔣介石的那天是中秋！他想起頭天晚上自己在宴會上說的關于自己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一頓飯；是蘇州的弟兄們惦記著自己，讓自己那晚有了那些感動嗎？他在不知不覺間流下了眼淚。
“我欠所有弟兄一塊月餅……”曹小民忽然對陪她整理計劃到深夜的何嫣和小趙道：“把這些切細了，拿到最近的傷兵營去吧……”
那是六盒月餅，宋美齡和孔家姐妹每人給他送了兩盒；曹小民帶回來時以為只是普通的糖果，他不知道第二天就是團圓夜！
當戰火燒到了一處，就再也沒人去慶祝團圓了吧？曹小民呆呆地想著。還是所有人都會更加珍惜團圓？他忽然站了起來想去追何嫣回來，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樓下的汽車發動聲，她們已經上了車要到傷兵營去了……
回過身，曹小民打量著辦公桌上的那一個標注著“絕密”的厚厚的文件袋，那是他和一些親信經過大半夜努力終于完成的“南洋計劃”的最終方案。
當戰火燒到南洋，又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呢？曹小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烈侯老弟總是那么多愁善感，有時看你真不像個軍人……”剛跟過來的戴笠伸了一下懶腰道：“我手快，總算是吃下了一片月餅，看看你，一句話把月餅送走可把手下人饞死了……”
“那，就由咱們親自下廚給他們做一頓夜宵如何？”曹小民忽然笑了，笑得帶著冷意：“那份計劃事關重大，我親自送去重慶吧，也好麻痹一下日本人，讓他們盡快在江南戰區有所行動……至于如何挑起南洋的血腥就全看戴老兄的能耐了！”
一句話，一句關于戰爭的話又讓曹小民的臉色回到了那種冷漠中去；盡管他已經在洗手準備親手給手下煮夜宵，但他臉上的殺氣還是讓戴笠心中不禁抖了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