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濤是個有心人,身份不高,對衙門里的事卻都很清楚。兩人邊走邊聊,從他那里,謝宏對縣衙里面的門道倒是多了不少了解。
到了縣衙,一個書吏打扮的中年人就迎了上了,舉止恭敬的對著謝宏行了個禮,道:“謝主簿,卑職方進,奉縣尊之命輔佐大人。”
這算是給配了個秘書?謝宏微微一怔,他眼力極好,離得老遠就看見這人站在縣衙門口了,不過倒沒想到原來是等自己的。
這方進兩鬢已經有些斑白,額上皺紋也是不少,年紀顯然不小,不知是拘束還是表示恭敬,他身體也有些佝僂著。一個年紀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如此恭敬,謝宏有些不自在,急忙還禮道:“謝某來遲,有勞方先生久候,謝某少經事故,日后便要多多勞煩方先生了。”
方進沒想到謝宏這么客氣,以他事前所想,少年人驟然得勢,一般都是會有幾分趾高氣揚的,更何況,這謝秀才出身貧寒,平日里也都在讀書,陡然入了官場,應該有些不適應才對。
不單是他,其他文吏也都是這般想法,所以接到王知縣的命令,眾人也都推拒,不愿意伺候這么一個暴發戶,最后方進這個地位最低,脾氣最好的人被推了出來。
沒想到今日一見,謝宏舉止從容,談吐有禮,身上衣衫雖有些破舊,卻掩不住那儒雅的氣度,讓人頗有些心折。若不是早知道謝宏境況,就算有人說他是官宦之后,世家子弟,方進也是信的。
“主簿大人這般客氣,卑職可當不起。大人,衙署已經布置完畢,相關典冊也已整理好了,請大人移步一觀。”
心里嘖嘖稱奇,方進也不敢托大,急忙辭謝。他在衙門里混跡多年,見過的人極多,那些面上和善,實則小肚雞腸的人也見過不少,和謝宏只是初見,焉知這少年不是繡花枕頭呢?
“不是應該點卯么?”謝宏奇道。
“主簿大人說笑了,點卯那是約束小吏們的規矩,哪里用得到大人身上?”
呃,居然還有特權,陳腐啊,不過我喜歡,以后就不用非得起這么早了,這項特權讓謝宏非常滿意。
“謝兄……大人,那小的也告辭了,大人吩咐的事情,小人一定會盡快辦好。”馬文濤本來心里還有些存疑,這時看到衙門里的老書吏方進如此恭敬,也是確認了謝宏升官的事實,一顆心更加火熱起來。
“馬大哥,你我之間就不用這么客氣了吧?”兩人相識已久,平時稱呼也很隨便,他這樣一叫,謝宏感覺有些別扭。
“要的,要的,在公門里自然是要按規矩來。”
見他堅持,謝宏也不好多說,本來還打算留他敘話,結果看他這副恭敬模樣,謝宏想想還是算了,反正有這個方進在,看他年紀應該比馬文濤對衙門的了解更多才對。
方進一路與謝宏對答,也很驚訝,謝宏對官場的了解遠在他的預計之上,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初入衙門的人能有如此深刻的見解的。在細微處,他倒是不不太清楚,但是謝宏對行政結構,權力架構極有認知,比如他不知道縣丞這個官名,卻能說明白縣丞是干什么的,其他實務流程也是一點就透。
要知道這時代的信息沒那么發達,而且讀書人讀的四書五經都不涉及實務,很多人讀了半輩子書,考了功名,上任當官的時候都是兩眼一抹黑。所以才有人會自己出錢請幕僚,只有那些官宦世家,有家中長輩言傳身教,才能在沒當官之前就有所了解。
這謝家莫非真是什么官宦之后么?方進心里驚疑不定,臉上也流露出了幾分驚訝神色。謝宏自己卻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只要拿后世情形對照一下,很多事情還是很容易搞明白的,比起后世官場的復雜,明朝的一個小小的縣衙可謂機構精簡之極了。
方進有問必答,讓謝宏漲了不少見識,對這個上了年紀的秘書也挺滿意,秘書嘛,專業水平強就行了,養眼什么的家里有晴兒呢。
“大人,這里就是主簿署了,因為本縣主簿空缺已久,這衙署也是一直空置,昨天連夜收拾出來,難免有些疏漏,若是大人有不滿意之處,請吩咐卑職整理便是。”
主簿署在縣衙西側,說話間便已經到了,從外面看顯得有些殘破,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里面倒是挺寬敞的,一張長長的書案擺在窗前,文房四寶整齊擺放在上面,旁邊立著幾個書架,架子很高,只是書卷卻不多,顯得空蕩蕩的。
門口處還放置了一張小桌,大概是方進的位置了。
謝宏環顧一圈,發現地上還有些水痕,顯然是剛剛有人灑掃過,點點頭道:“有勞方先生了,只是方先生不是書吏么?怎么這些雜役的事情也要先生來做。”
“大人客氣了,卑職不敢當。”方進先辭謝了一聲,然后解釋道:“本縣是小縣,衙門里人手也少,所以……”
人少么?謝宏在心里哂笑一聲,昨天陸師爺介紹的時候可不少啊,六房文吏就有十幾人,再加上衙役和幫閑,相對于這個小縣城,可是不少了。看方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謝宏也能猜個大概,無非是眾人存了嫉妒之心,兼之又不看好他,所以也沒劃撥什么人手給他。
剛剛談話的時候,謝宏也察覺到了異樣,方進雖然面上對他恭敬,一口一個‘大人’叫著,但是話里話外還是跟他保持距離的,謝宏能想象到,八成這位方先生也是被抓壯丁來的。
“而且,大人的官服也……”人分了等級后就不一樣了,雖然謝宏年方弱冠,年紀跟他的兒子差不多,可是老實人方進還是覺得壓力很大,說話時,他搓著雙手,額頭上見汗。
好吧,哥不難為老實人,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先熟悉情況好了,只是熟悉情況得有資料吧?后世新人入職好像都是這么個流程啊,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書架,謝宏又問道:“方先生,看來本縣事務的確不多,不然卷宗怎么會如此之少?”
“縣尊有吩咐過,大人執掌治安、糧馬事宜,相關卷宗本來不少,只是……”又是吞吞吐吐的,謝宏不耐煩了,下意識的目光一凝。方進感受到了他凌厲的目光,心里也是一驚,趕忙解釋道:
“這些事宜之前都是典史執掌,相關卷宗也都在典史署,昨日卑職去典史署的時候,陳大人不在,那邊的書吏說,還是等典史大人來了再說。”
方進說話時,臉上神情頗有些不自然,陳典史囂張慣了,連帶著典史署的書吏也是有些跋扈,他昨天去的時候,那邊把話說得很難聽,饒是方進脾氣甚好,也有些火氣。謝宏何等眼力,方進神情有異,他便猜到了事情的緣由。
又是這個家伙!謝宏其實是個很冷靜的人,出于職業習慣,他做事喜歡謀定后動,衙門中的書吏出于嫉妒對他怠慢,他想明因果,一時也不打算計較。但是對這陳典史則不同,這人三番幾次的騷擾謝家,更是覬覦晴兒,這要是能忍,就不是冷靜,而是圣人了。
聽了方進的說辭,他怒極反笑,一拂衣袖,道:“也好,那本官就親自去趟典史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