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誰的理想更遠大
當然,曾鑒會起了招攬對方的心思,不單單是因為王守仁的口氣大,他跟王守仁之父王華乃是故交,因此對王守仁這個世侄也有些了解。他知道,王守仁天資既高,學識更廣,乃是罕見的文武雙全的人才。
在曾鑒眼里,王守仁跟謝宏很有些相似。
當然,老人一直把謝宏當做自家子侄看待,眼光難免有些偏頗。放在世人眼中,王守仁雖然狂蕩不羈,但比謝宏這個根本不讀書的,那可是天壤之別,完全不能混為一談的。
不過單從技能多,見識廣這方面來講,兩人確實很像。
謝宏自不用說,他手藝精湛,對格物之道認知也是極深,此外,稀奇古怪的見識和主意更是讓人驚嘆不已,算得上是一專多能了。如今,連練兵方面的才能都得了行家贊許,曾鑒都不知道,除了讀書,世上還有沒有這個賢侄不會的東西。
而王守仁開蒙之后,便已經開始博覽群書了,涉獵極廣,遠不限于儒家經典。此外,他年輕的時候還曾經出游邊關,熟習弓馬,熟讀兵書戰策,并且應用自如,是士人當中極為罕見的多面手。
王守仁出仕的時候,最先也是在工部任職的,當時也與曾鑒探討過格物之道,一老一少,相談甚歡,曾鑒也曾有把衣缽相傳之意。
可讓他失望的是,王守仁對手藝沒什么興趣,對格物之道有興趣,不過是因為他覺得格物是大道的一部分罷了,要追尋大道,就有必要對格物之道有所了解。
雖然沒能尋得對方的認同,可讓曾鑒欣慰的是,王守仁并沒有其他士人那種傲慢,對工匠也沒什么歧視。因此,他對這個世侄留了心,也知道對方這些年碰了不少壁,仕途并不是很順暢。
等到謝宏向他咨詢練兵的問題之后,曾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王守仁,他想著:當日自己沒有說服這個世侄,可謝賢侄卻是辯才無礙,如果能引見一番,說不定兩人能一見如故呢。[.千千聽書]
適才談及練兵之道,王守仁說起謝宏時,言辭犀利,但對這練兵之法卻頗多贊譽,此時又問謝宏志向,曾鑒覺得事情大有希望,于是也是把謝宏的遠大理想和盤托出。
“百家爭鳴?”
對于謝宏,朝中的大臣們自是鄙視加懼怕,更是恨之入骨;可王守仁不是尋常人,對謝宏這個奇怪的人,他還是很有興趣的。
從最初在大朝議中見到,謝宏舌戰群儒,斥眾臣為國之妖孽,讓他很是動容,之后,王守仁就對謝宏留了心。可任他智比天高,也無法從謝宏的行為中找出一條清晰的脈絡,能讓他把對方看個通透。
說是奸佞,這人卻是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可也沒法說是個好人,蠱惑皇帝,陪皇帝玩什么的可以不計較;可是橫行霸道,翻臉就打人的行為,無論如何也不是君子應該做的,至少不能光天化日的就打啊,好歹也要講點策略不是?
王守仁不是迂腐的書生,可對于謝宏經常表現出來的莽撞,他卻是不以為然的。而且,困擾李東陽的那個疑惑,王守仁也是有的,他也想不通,這么一個愣頭青,為什么經常能布出來那些精妙的局,思謀深遠甚至讓他都是贊嘆不已。
不過,最讓他的想不通的不是這個,而是謝宏最終的目的。
軍器司、珍寶齋、候德坊、到現在的棒球練兵,由后勤到經濟,由經濟到輿論,最后又扯上了軍事。冷眼看去,似乎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下出來的一盤很大的棋,可從中卻沒辦法看到野心,這不能不讓人奇怪。
而且,謝宏跟朝臣們作對,開始的時候還是為了自保,到了后面甚至是為了作對而作對了,否則,他搞出來那個小黑屋嚇大學士干嘛?嫌身上的麻煩不夠多嗎?
直到聽了曾鑒的詳述,王守仁才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任他怎么想,也沒想到是這么個答案。這個目標太遠大了,簡直比成為圣人還扯淡,好吧,王守仁如今也不像少年時那般輕狂了,知道世事艱難,成為圣人是很虛無縹緲的目標。
可百家爭鳴?那不是要把整個士人階層掀翻在地嗎?當圣人好歹還是在體制內的,百家爭鳴可是直接打破壟斷,把原來被儒家踩在腳底下的學術扶起來,士大夫們花了近千年的時間才達成壟斷,怎么可能會讓競爭對手死而復生?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良久之后,王守仁才說出話來,他長嘆一聲,感慨道:“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有人有這等志向……守仁實在相形見絀了。”
這個理想的確超出時代太多了,以王守仁的心性氣度,最終也只能發出這么一聲感慨,也不知是贊許還是譏嘲,頗有些不倫不類的感覺。
“伯安,謝賢侄所圖雖然有些異想天開,不過,毫無疑問的,那是一條強國之路。”曾鑒能體會對方心中的感受,對那聲感慨,他也不發表意見,而是把話題引向了他想要的方向。
“弗朗機人來我大明的往事,老夫當日也對你提及過,據謝賢侄所說,那弗朗機不過是西方諸國中的一個小國罷了。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國,就可以造出這樣的大船,遠航萬里,來我大明。除了航海、造船技術之外,那船上的火器,也已經隱隱凌駕在了大明之上……”
“曾伯父所憂,小侄也深有體會,只不過,以小侄所見,伯父的想法太過激進了。”王守仁搖搖頭,道:“如今,國之弊政固然很多,但縱是糾正,也應以改良為主,循序漸進才是正理;若是欲從根本顛覆,反而會釀成大禍,傾覆社稷也未可知。”
從前曾鑒就和王守仁談論過這個問題,當時沒有說服對方,現在的結果也是一樣。老人也不打算繼續在這上面努力,知道那是白費力氣,他轉而說道:“伯安,謝賢侄此刻也在宮中,老夫為你引見可好?”
王守仁沉吟片刻,道:“曾伯父,現在時機還不到,謝宏入京不過半年,他雖然機變百出,志向遠大,可終究和當今皇上一樣,都是少年人罷了。立志容易,持之以恒卻難,何況,他如今年幼,是以能保持赤子之心,天長時久之后,又將如何呢?”
聽他言及將來的事,曾鑒本就不以言辭見長,也是無語以對,長嘆一聲,苦笑道:“連伯安你都不能體諒老夫這番心思,看來這條路似通實阻,堪為天塹啊!”
“國家大事,本就非是一朝一夕可以見效的,曾伯父已經等了這么多年,又何妨再等上幾年。那位謝大人年方弱冠,皇上比他還要小上一歲,來日方長,若是他們真能持之以恒,國富民強也不是虛妄之事。”
曾鑒仍是苦笑:“老夫如何不知?只是老夫如今已是風燭殘年,恐怕見不到那一天了。”
“伯父何出此不吉之言?”見老人言及生死,王守仁急忙將話題引開,道:“倒是伯父當日曾經提及過大明海禁之策,小侄在兵部歷任以來,也覺得此策大為弊政,不知如今天子是何作想?”
“哦?”曾鑒微微一愣,答道:“謝賢侄在皇上面前剖析過利弊,皇上也是很贊同的。”
“原來如此。”王守仁微微頷首,卻是不置可否,很快又抬起頭來,抱拳道:“曾伯父,守仁今日便告辭了,日后再上門請益。”
曾鑒還在想著他話里的意思,只是點點頭示意,王守仁也不多言,轉身便飄然而去了。曾鑒思忖良久,也是不明究里。
不過最終他也沒有太過失望,今天雖有招攬之意,可他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很低,最重要的還是練兵的事宜,從對方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這方面倒是可以放心了。
與招攬不成功的失望相比,曾鑒倒是更擔心另一件事,那就是謝宏練兵,王守仁既然能看得出來,就難保其他人也能看得出來。如今聚集起來的不過三百人,離形成規模還遠著呢,要是被人窺破目的,加以阻撓,那就前功盡棄了。
所以,等見到謝宏的時候,曾鑒并沒有言及王守仁的事情,而是提起了這項擔憂。因此,急需人才的謝宏并不知道,他和這個時代的第一牛人就這么擦身而過了,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構畫著未來的藍圖。
對于曾鑒的擔憂,他倒是不以為意。如今情報系統已經順利運轉起來,綜合收集到的情報,和他對士大夫們的了解,傲慢的士大夫不會把一群少年放在心上的。
大多數人的言論都是在斥罵他蠱惑皇上玩粗鄙的游戲;少數人雖然表示了憂心,不過也多半是隨口一說,并沒有真的太過掛懷。
謝宏本就是個少年,正德年紀更小,朝臣們本兩個少年搞得灰頭土臉,已經很沒面子了。別說沒人向王守仁一樣看得清楚,評價也客觀;就算有,那人也未必敢提;就算是真的提出來,得到的八成也是斥責和譏諷罷了。
對幾百個小孩感到畏懼,這不是沒有君子的沉穩氣度那么簡單了,簡直就是杞人憂天,這樣的言論是不會受到士林的追捧的。
“……后續的事宜,小侄也有成算,伯父只管放心便是。”見謝宏還是如同往日一般的信心十足,曾鑒也是放下了心事,順帶著連王守仁告辭前的那個問題所帶來的困惑,都是放在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