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徹底顛覆
“老夫本也以為如此,可是……”李東陽神色依然凝重,他原本的想法跟張升差不多,因此外朝意欲逼宮的時候,他一直都是閉門不出,以表示自己置身事外的立場,為的就是兩面下注,免得被敵人一網打盡。
這不是他的別出心裁,而是士大夫們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智慧。無論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局勢,多留幾條路才是王道,就如同三國時代的諸葛家一樣,盡管他們最終失敗了,但是三面下注還是給整個諸葛世家留下了很多種可能,也成為了后人們的典范。
本朝也有很多這樣的例子,開國時的劉伯溫本來是想效忠大元的,只不過處處碰壁,最終無奈之下從了太祖皇帝,反而成就了一段傳奇。他的事跡告訴了后人,人在朝堂,立場是因時而動的,不能靈活應變的話,遲早會碰得頭破血流的。
“那謝宏似乎并沒有拉攏一派的意思,而是純粹的挑撥離間。”李東陽收起思緒,嘆息道:“皇上先是挑起了江南人的不滿,相形之下,也加深了他們對我等留任的官員的憎惡,然后又嚴厲的了京城中的言論,卻又留下了讓我等士人相互攻訐的空隙……”
“也許是他還沒來得及吧?”張升不解,遲疑著說道:“總要看清眾人的立場之后,他才會有所選擇,若只是分化瓦解,卻不拉攏,那他不是白費功夫嗎?”
“常春藤書院!”李東陽斷然道:“他一定是指望著這間書院將來能輸送人才出來,然后讓這些人諸部取代我等儒家子弟。”
“不可能吧?”張升大吃一驚,連連搖頭:“沒有名師大儒,就憑幾個落第秀才教出來的弟子,他就想以之取代我等朝臣?實在是太荒謬了!”
常春藤書院是謝宏整個系統當中,保密性最差的一個地方,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保密性,尤其是小學那個部分。
張升也打探過,知道那里不過是教人識字,再有就是教點算學基礎,培養賬房先生還差不多,若說是培養朝中大臣,那簡直就是緣木求魚了,大臣是那么容易就能培養出來的嗎?
“柏崖兄,且聽我說。”李東陽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讓人很難以置信,便是他自己,在剛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也是自己嚇了自己一跳的。可自從他有了這個念頭,卻是一直揮之不去,到了如今,他已經相當確信了。
“當日變亂前后,與老夫一樣閉門不出者不少,可老夫也罷,旁人也罷,從未聽說謝宏上門,更沒有皇上召見的消息,他如果真的是要縱橫聯合,怎么可能一點行動都沒有?”
說著,李東陽苦笑一聲道:“別說是我等置身事外的,就算是那焦芳……嘿嘿,老夫早就聽說他跟劉瑾那閹豎有些瓜葛,到如今也已經見了端詳,他不單是投靠了劉瑾,甚至還有通風報信的嫌疑呢。”
“什么?”張升豁然而起,驚怒交集。
逼宮失敗的原因很多,被謝宏搶了先手應該是主因之一,若非是被他搶了先,那外朝也不會處處都是被動挨打,以慘敗收場了。誰也不知道謝宏到底怎么提前布置的,可若說是有人通風報信,那這人豈不就是罪魁禍首?
“柏崖兄稍安勿躁,當日之事緣由頗多,單說那地道,就非是旬月之功,謝宏是處心積慮已久,倒也與焦侍郎關系不大。”李東陽擺擺手,繼續說道:“老夫的意思是說,便是那焦芳,皇上和謝宏到現在似乎都未曾召見,由此可見,他對在朝中連橫并不熱心。”
“可那書院……”李東陽言之成理,可張升還是很猶疑,“即便那謝宏真是如此作想,可就憑那書院?他們能在其中學得治國安邦之道?”
“此節老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李東陽見難以說服張升,只好搖頭嘆道:“也或許是老夫想多了,又或者是他另有手段。”
“李閣老,你指的是……”
“被罷黜的也好,被羈押的也好,都是品級比較高的官員,除了那個御史蘇逝以外,五品以下的官員一個都沒有……”李東陽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嘿然道:“大概那謝宏是打算用低級官員取代朝中重臣罷,嘿,好算計,真是好算計。”
“先對朝中重臣下手,作為震懾;然后重點打擊江南士人,挑撥離間;最后提拔低級官員,從不得志的人當中收取心腹,就如同當日那唐……”這一次的說法,倒是在張升的理解范疇之內了。
唐伯虎當日投靠謝宏,看起來就是這種模式,一個有才華而不得志,一個有權勢而沒人才,相逢之后便一拍即合,這種橋段無論是在史書上還是疑問評話當中,都是見得多了。
張升馬上就想到了此節,若不是顧忌李東陽和唐伯虎之間的淵源,他甚至差點脫口叫出唐寅二字來。
“老夫想來也是如此。”李東陽微微頷首,表示認同。
其實,他真正的想法是,謝宏想用這種手段作為短期的過渡,然后等日后書院徹底成熟的時候,他就要從書院中選拔人才,在朝堂上跟儒家子弟爭鋒了。
可這話他也不止跟一兩個人說過了,每個人的反應都跟張升差不多。盡管這些人一個個都是老謀深算,可士人固有的傲慢已經嵌入了他們的骨子里,就算明知事實如此,他們也不愿意相信對方有這樣的手段,他們寧愿相信從謀略上分析敵人。
可實際,所謂的治國安邦之道用得著多大學問嗎?李東陽心里是有些疑問的。
朝堂中樞中且不說,在地方官府之中,知府也好,知縣也罷,除了斷案等大事之外,基本上就很少有露面或者接觸實務的時候,真正讓衙門運作起來的,是沒有功名的師爺,還有甚至沒讀過書的小吏,而有功名的官員們,只是在風雅之事上比較擅長罷了。
而謝宏以小學教人識文字、明算理,學成之后,大部分人就有了充當師爺或者小吏的基礎了。他們肯定是做不得多好的文章,更是寫不得詩詞,可衙門內的事務也不需要這些。
而更讓李東陽在意的是那個技術學校。朝中的同僚大多都認為那里是謝宏培訓匠人的,但李東陽并不那么想,若只是培訓匠人,在工坊里不就足夠了嗎?何必又要從小學中選拔那些學業有成的?
當日在文華殿的那場激辯給李東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雖然會一力維護士人階層的利益,可他并不是那種蒙起頭來什么都不看的人,他認為儒家也是需要進步的,應該取長補短。
他并不認為謝宏所謂的格物之道是小道,反而覺得儒家子弟應該多多學習此中道理,并且溶入到儒家的學術當中。
旁的不說,單說那算學。其實朝廷的各個衙門當中,尤其是戶部、兵部這種需要統籌調度的衙門,需要用到算學的地方是很多的,而根據謝宏的說法,工部施工建設的時候,一樣要用到算學。
而儒家弟子當中雖也有少數人精通于此,可并沒人把算學當回事。于是,在需要用到算學的衙門當中,精通的人忙的無暇分身,而不懂的人幫不上忙,卻又對此嗤之以鼻,這就不得不讓人嘆息了。
若是謝宏的學校真的跟自己想的一樣……李東陽的心里愈發的沉重了,六部作為大明朝廷的核心機構,謝宏的學校教授的學問至少能運作起來三個了。
戶部、工部不用說,精通算學的手藝人,這都是謝宏看家的本事。而兵部其實也不需要提,練兵三個月就能用三千童子軍擊敗八千禁軍,這等手段簡直已經可以與古之名將相提并論了。
劉大夏栽了跟頭之后,現在哪怕是隱晦的,也已經沒人再敢提清君側之類的話題了。謝宏能贏得那場戰斗最大的原因就是他預先的布置,那些布置各有不同,但是只要是入了他的局,就一定會倒霉。
千萬不能在謝宏預設的戰場上跟他戰斗,這已經成為了朝臣們的共識,同樣也是他們不想再提清君側和逼宮這些事的主要原因。
目前,珍寶齋的工程隊正在對京城的外城施工,對外說是加固城墻,修繕城門,可到底在做什么,因為施工時候的戒嚴,卻是誰也不知道的。
能調動并且離京城最近的,只有薊鎮的兵馬最為可靠,宣府鎮的兵馬倒是能調動,可是現在誰還不知道皇上在宣府深得軍心民意啊?調來后,會不會臨陣倒戈都是個問題。若是再遠的,那花費的時間就長了,變數也更多,實不可取。
但是,單憑薊鎮的兵馬能否攻下京城,這事兒幾乎沒有什么爭論的余地,肯定是攻不下的。邊軍被驅使著進攻京城,本身就不會有什么士氣,兼之謝宏又布置了機關陷阱,那結果就更加不用說了。
薊鎮的兵馬頂多也就起個威懾的作用罷了,要靠他們成事談何容易。就算真的不怕天下,也得擁有足夠的大義名分才行。
但擁立藩王這樣的事,以士人們的效率,恐怕先得商討上三五個月,然后再籌謀個一年半年的,最終才能有個足以平衡各方利益的計劃出爐,要不怎么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
除了小學和技校,常春藤書院中還有個不知所以的研究院,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做什么的,可想來會比前面兩個更高明吧?等到三五年后,那書院中的人才涌現,到時候……
難不成千年儒家會被就此傾覆?想到此處,李東陽只覺心神搖曳,遍體生寒。